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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上海所住的酒店就在四行仓库的对面，

对，就是那座成就“八百壮士”英名的四行仓库。

每晚凌晨一点多，在四周安静下来的时候，

就能听到床头柜后面的墙体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连续五日都是如此。

今天凌晨被吵得睡意全无，干脆起床，

挪开床头柜，拿一把小刀，

往窸窸窣窣的地方挖了下去。

2.

我小心地刨开了墙面的灰泥，

掏出两口红砖，

发现墙体内居然别有洞天：

只见一只老鼠，

穿着日军侵华时的昭五式军装，

哼哧哼哧地拿着一把极小的镢头，

正挖着朝向四行仓库方向的墙体。

它周围或站或蹲着几只老鼠，

唠着嗑，嬉笑着，在瞧热闹。

唠嗑的老鼠们见到我，

刺溜一声都四散逃走了。

只有那只身着昭五式军装的老鼠，

仍然聚精会神地一镢一镢地挖着墙，

朝着四行仓库的方向。

我用普通话打招呼，

它不理我。

我用上海话打招呼，

它也不理我。

我不会日语，

就用英语跟它打招呼。

它居然听懂了，

停下手中的活计，

转过头，和我聊了起来。

刚才躲到一边的老鼠们见我没有恶意，

也都慢慢围拢了过来。

它们居然也都会英语，

于是我们东扯西拉地聊了起来。

3.

它们问我在上海干嘛？

我说我挂着诗人之名，

却写不出像样的作品，

于是专程到上海来寻找灵感。

听说我是个不入流的诗人，

老鼠们立即有了高我一等的优越感，

互相挤眉弄眼地嘲笑我，

同时更加自信，也更加放松下来。

我本来在和昭五式老鼠聊天，

可是它说话一字一板，语速很慢，

经常被围观的老鼠们抢话。

4.

它们你一言我一语，

很快就让我明白了一个大概：

原来昭五式老鼠的前生是个侵华日本兵，

他年被派到上海，参加了围攻四行仓库的战斗。

可惜一枪未放，

他就因为在寻找枪位时不小心触发了一个老鼠夹，

重重摔倒，倒下时又不幸摔到头部，

居然就一命呜呼了。

老鼠的先祖们感念他误打误撞，

为它们消除了莫大的威胁，

于是收留了他的魂魄，

还赠给他一只老鼠的身体。

日本兵以老鼠形态重获生命的第一件事，

就是继续去寻找枪位，

找不到合适的，他就为自己打制了一把小镢头，

不停地挖，打算构筑一个理想的射击枪位。

老鼠的先祖们劝过好多次，

没有效果，就不再劝阻了。

有感于它的执着，它们依照它前生的服装，

为它缝制了一套超小的昭五式军装，

给它穿上，让它瞬间又恢复了士兵的形象。

它不停地挖了几十年，

依然未能挖穿墙体，

一块砖也没有挖穿。

5.

昭五式老鼠说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

原来它的前生去过英国剑桥大学留学，

还在那里获得了博士学位，

而且它所学专业居然和我的一样，

大方向是英语文学，兴趣点在现代诗歌。

我问他为什么参军？

它一声不吭，默默地放下镢头，

然后站得笔挺，高呼了三声：

天皇陛下万岁！

我问他到中国后杀了多杀人？

它一声不吭，倒是围观的鼠民们告诉我：

他当时是一个新兵，

围攻四行仓库是他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战斗，

想不到一枪未放就挂了。

6.

我说战争早已结束，

日本早已投降，

对面的四行仓库早已没有了守军

为什么还要挖呢？

昭五式老鼠瞅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你写的诗也没人看，

那你为什么还要写呢？

我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

原来身着昭五式军装，不停地挖墙，

就是它活着的全部意义。

想必它也没有用力使劲，

难怪它不停地挖了几十年，

居然连一块砖也没有挖穿呢。

7.

我问它是否反思过侵华战争，

是否有过一丝悔意？

昭五式老鼠慢条斯理地说道：

基督徒会反思，

不过不会质疑基督的存在；

佛教徒会反思，

不过不会不相信佛陀的神迹；

美国人会反思，

不过要以“美国第一”作为前提；

西方人会反思，

不过不会觉得“白人优越论”有什么问题。

日本人会反思，

不过永远不会怀疑天皇陛下的英明；

中国人会反思，

不过在金钱的诱惑和权力的压迫下，

他们的反思立马就会变形。

以上只算引子，

接着，昭五式老鼠集中火力攻击中国：

有多少中国人会反思呢？

——儒家文化本来就是一种权威文化，

从根本上就不鼓励反思。

在家父母是权威，

不鼓励孩子质疑、反思；

在学校老师是权威，

不鼓励学生们质疑、反思；

在社会中，但凡有点权力和金钱的，

一有机会就会构建自己的权威，

绝不允许自己管得着的人质疑自己的权威。

……

我和围观的鼠民们都哑然无语。

昭五式老鼠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继续说：

世上或许有纯粹的反思，

不过只存在于没有利益在场的时候。

8.

昭五式老鼠虽然常年生活在墙壁之中，

然而它似乎对外界的事情一点也不陌生，

它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们中国人也真是分裂：

不会反思自己的事情，

却十分热衷于帮日本人反思。

如果你们有机会，

恐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助我们废除天皇制度吧，

而且不会征求我们的意见。

那我也不妨帮你们反思一下！

我反思的结论是：中国人似乎不怎么会反思自己，

如果会，那么为什么几千年来

中国每一个朝代都会犯同样的错误，

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毁灭自己？

为什么中国人就走不出这个怪圈，

几千年来都在原地踏步？

但凡中国进步一点点，

以那么广阔的国土，那么多的人口，

怎么会那么不堪一击！

但凡中国强大一点，

日本当初会入侵中国吗？

……

昭五式老鼠的一番宏论让我彻底放弃了劝它反思二战的念头。

转念一想，它说的也不无道理：

与其让日本人反思他们，

不如我们自己反思自己！

不断的反思，必然带来不断的进步，

只要我们不断进步，不断地强大起来，

别人是否反思，是否愿意道歉，

又有什么关系呢？

9.

在别人批评我时，

我习惯保持安静，认真倾听，

唯有如此，才能让批评者感觉受到了尊重，

才可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是有一只围观的小老鼠却按捺不住，

反驳昭五式老鼠道：今天中国已经十分强大了，

再也不用担心其他国家入侵了。

昭五式老鼠瞟了它一眼，

脸上充满对无知者的鄙视，继续不紧不慢地说：

刚填饱肚皮就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是不是？

还幻想着八方来朝、万国进贡是不是？

我说你们中国人没有进步是不是？

这种低级趣味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是不是？

昭五式老鼠一阵狂怼，

将小老鼠怼得哑口无言。

昭五式老鼠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竞争主题，

在一战、二战时期，强国在弱国攻城略地，

在如今全球化的时代，

强国的利益诉求完全可以通过商贸满足，

再也不会为了掠夺土地资源发起传统意义上的低级战争。

当今国家之间的竞争，早已转移到了其他领域，

强国可以利用科技优势，动用结盟资源，采取制裁方式，

一夜间瘫痪弱国的一个产业，

乃至让弱国的经济局势倒退几十年。

你们的思维还停留在一战、二战的时代吗？

你们不明白当今国家间的竞争乃是各行各业的创新竞争吗？

而且归根到底，是对本国以及国际人才的培养和吸引的竞争吗？

反思一下，在各种现代社会的关键领域，

你们落后了多少呢？

你们拿了多少激励创新的国际大奖呢？

你们有直面自己弱点的勇气吗？

10.

在一通长篇大论之后，

昭五式老鼠略显疲态。

于是我从房间拿来了饼干和可乐。

昭五式老鼠和围观的鼠民们也不客气，

津津有味地享用起了夜半茶点。

既然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我就有机会发表一点意见了：

即便从全球来看，

中华民族在现代文化语境中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也最为彻底。

基督徒们反思他们的宗教，

发现了《圣经》中不少违背常识的错误，

不过却不改正它，依然阅读着原版《圣经》。

日本人反思二战，

不过反思的主要是为什么在某场战役中吃了败仗，

极少反思日本为什么会发动违背正义和良知的侵略战争，

更没有彻底反思奉天皇为宗的政治文化体制。

中国人反思自己的传统文化，

则对儒家文化进行了深刻的批评，

并且彻底取消了作为儒家文化符号的“四书五经”的统治地位。

当然，在彻底批评之后，我们对儒家文化也有所继承，

但这种继承不再是盲目的服从，

而是去伪存真的“批评式的继承”。

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评越为彻底，

在现代文化的道路上就越能走得稳健，走得长远。

这是由文化战略层面的逻辑所决定的，

不会因为一时一地的战术层面的问题而改变。

中华文明是一种原发性的文明，

而且是善于吸纳其他文明优点的、有容乃大的文明，

那些短时间的、局部性的问题，

都是瑕不掩瑜的，无法遮蔽中华文明在人类文明中的崇高地位。

尾声：

昭五式老鼠和围观的鼠民们边吃边听，

听进去了没有不知道，

不过吃得倒是十分投入。

于是我回头将房间所有零食和饮料都送了过去。

忽然感觉一阵倦意袭来，

于是我将先前取下的那二块红砖放回原处，

又去浴室接来一点水搅拌了灰泥涂上，

涂得和之前一摸一样。

我忽然理解了人们为什么不愿意反思：

反思自己是艰难的，需要极大的毅力；

反思别人是危险的，需要必要的的勇气和智慧；

一旦在反思中发现了自己的缺点，

改造起来更会十分痛苦。

自年以来，中国人不断反思、不断自我革新、不断进步，

而且由一代一代、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承担了巨大的痛苦成本。

如果没有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日本侵华战争等等

让中国面临亡国灭种威胁的各种各样的灾难，

中国人恐怕也不愿意承担那么巨大的反思成本，

中国近代以来的许多自我反思和自我革新恐怕也不会发生。

所幸我们在各种灾难面前开始了反思，

通过反思学会了反思，

在不断反思中不断地进步，

从而也明白反思的魔力了；

所幸中华民族已然成为一个善于反思的民族了，

相信再多的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昭五式老鼠非常聪明，而且具有反思能力，

然而，它选择了不反思，

它不愿承担反思自己、革新自己必然会带来的巨大痛苦，

于是，它把自己的生命寄托给了

一个小镢头，和一个执念。

昭五式老鼠是有自知之明的，

它也明白数落中国的缺点并不能为日本开脱二战的罪行，

它也知道不反思的就不能坦然生活在阳光之下，

它已经决定和其他老鼠一起一辈子蜷缩在阴暗的墙体里了。

我尊重它的选择。

.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