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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超市回家的路上，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偷偷看我。害怕地再三回头，却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一路提心吊胆地回到家，赶紧把门反锁，这才稍微安心了些。但刚刚换好拖鞋，拎起购物袋准备去厨房，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回来了。

因为在封闭空间内，比起在大街上时更觉恐怖，似乎各个角落都在发出悉悉索索的异常响动，身体变得僵直，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小的汗珠。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带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缓缓转动眼珠，希望靠直觉找到视线来源。

如同发霉面包般的灰白阳光透过热带鱼缸，在地板上绘出模糊不清的光影。老公养的金带鱼一个月前就死光光了，但他一直懒得把浑浊的水倒掉，我当然也不闻不问。

终于发现了，视线是从右下方传来的。

我微微低下头。

购物袋的开口缝隙里，露出一只黑黢黢的眼睛。

我吓得大叫一声，一甩手，购物袋飞了出去，刚从超市买的晚餐食材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

被窥视的感觉马上消失了。

我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地板上的物品。

火锅料包、白菜、萝卜、香菇、龙口粉丝、方蚌，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难道是神经衰弱引起的幻觉？

就在这时，那诡异的视线又回来了。几乎是同一瞬间，我本能地看向落在脚边的方蚌，与微微张开的蚌壳内部视线相交。

没有时间思考，我抄起桌上的不锈钢果盘，向那只足有塑料飞盘大小的方蚌猛砸下去。

哐当！

覆盖着墨绿色海藻的金色方形蚌壳重新合拢，看起来毫发无伤。

听超市售货员说，这种罕见的大方蚌产自加勒比海，肉质肥厚，鲜美异常，最适合用来做海鲜火锅。

「打完折还要元一只呀。」我看着价格牌，露出怯意。

「嫌贵的话就买蛤蜊吧，二十五元一斤，但口味肯定不能跟这个比。」

售货员的口气里明显带着轻蔑，如果此时打退堂鼓，不知道她会在背后怎么笑我。

我心一横，手一指，说：「给我拿最左边那个。」

售货员立刻换上一张笑脸，麻利地用防油牛皮纸把方蚌包好，从玻璃柜台后面递给我：「这个好，个头最大，颜色也最漂亮。」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关键是味道要好。」

「不好你明天来找我！」

结账时着实有些心疼，但我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反倒是年轻的女收银员露出的艳羡目光，让我十分受用。

售货员说，这种方蚌生活在深海里，不喜见光，所以捕捞上来后一直紧紧合拢蚌壳，要等煮熟后才会张开。

但刚才那蚌壳确实张开了。

而且有两只眼睛从里往外窥探。

全身汗毛倒竖，我急着寻找武器，一眼看见沙发旁的铸铁哑铃，冲过去抓在手中。

「等等！」

似乎有个细小的声音从蚌壳里传出来，但我实在太害怕了，想也不想就抡起哑铃，对着方蚌一通猛砸。

砸了足有三四十下，直到虎口发麻，胳膊实在没了力气才停下。

蚌壳上连一个小豁口都没有。

真是见了鬼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喘着粗气拽过沙发上的小毛毯，打算把方蚌包起来，从窗口扔出去。

这时，我又听见那个细小的声音。

「小琪，小琪。」

等等，是方蚌在说话吗？

「小琪，小琪。」

它竟然在叫我的名字！

我感到大脑缺氧，耳朵嗡嗡直叫，几乎快要晕倒。

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神经衰弱引起的幻觉。

据说出现幻觉时，镜子里的人影会像水一样浮动扭曲。我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穿衣镜，里面印出一个面容浮肿、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瞪着两只神经质的眼睛。

仍然是那个讨厌的我，那个一脸衰相的我，没有任何改变，也没有一丝变形。

从方蚌那边又传来说话声：「小琪，小琪，你八岁时在南海救过我一命，我这次是来报恩的。」

什么？

它说「报恩」？

确实说了「报恩」这两个字没错。

也就是说对我没有恶意……而且还会给我好处？

脑袋渐渐冷静下来。

唔，会说话的蚌，如果不是幻觉，那一定是妖怪。一只妖怪要报答我，听起来似乎是件好事。

我努力克服恐惧，扭过头，看向方蚌。

它的壳不知何时完全张开了，露出一个通体蓝色的小人，这又让我惊到目瞪口呆。

蓝色小人大约二十厘米高，身体和四肢看起来和人类没有太大差别，只是皮肤异常光洁明亮，像雨后淋湿的蓝色琉璃瓦。细而薄的嘴唇也是蓝色的，上面有扁平的鼻子和两只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珠，耳朵像小狗一样尖尖的，立在头顶两侧。

奇怪，亲眼看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生物，我反倒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

「终于能当面向你说声谢谢了。」他双手在胸前合十，优雅地鞠了一躬，声音十分温柔可亲。

我说是「他」，因为小人全身一丝不挂，要判断出性别并不难。

「你说我救过你？」

「是的，那时我偷跑到南海边玩，不小心被渔网套住，是你解下网子，救了我一命。」

我皱皱眉头：「你不是出产于加勒比海吗？」

「不，我一直住在中国南海。」

混蛋，又被无良商家给骗了。

「你想起我了吗？」他热忱地注视着我，眼珠像两颗黑色琥珀球，晶莹剔透。

「嗯。」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我什么都没想起来，甚至连去过海边这件事也想不起来，脑海里像被狂风刮过一样空白。

老实说，我很少回忆童年，因为尽是些不开心的事。爸妈总在吵个不停啦，总是因为成绩不够好而被打啦，遭到班上其他女生的孤立啦。

总之，没好事。

但我不能说实话，不能说自己忘了，因为这可能会妨碍他报恩。

「你要怎么报答我呢？」一直蹲着太累了，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

小人将右手伸到背后，像变魔术一样摸出一颗硕大的珍珠。他两手托着珍珠，彬彬有礼地举过头顶：「这是我的一点谢礼，不成敬意。」

我将珍珠接过来，放在手心里细看。就个头来说，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珍珠，比鹌鹑蛋还要大一点，色彩晶莹凝重，圆润洁白，没有一丝瑕疵。

「自从你救了我的那一天，我就开始孕育这颗珍珠，到昨天为止整整三十年。」小人用亲热而自豪的声音说，「将三十年生的珍珠泡在清水里，每天喝上一小杯，有养颜美容、延年益寿的功效。」

我将珍珠握在手中，客气地笑了笑：「谢谢。」

这固然是个好东西，但我的心里到底仍不满足。我曾经救过他一命耶，难道不该有更令人惊喜的回报吗？

小人似乎看透了我内心的失望，有点忐忑地问：「小琪，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我毫不客气地点点头：「有哇，多着呢。」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的。」他真诚地看着我。

「你能让我变得很有钱吗？最好是钱多到花不完的那种。」我兴奋地说。

小人搔搔脑袋，面露难色：「这个，我做不到。」

「那你能让有钱人爱上我吗？」

「这个……我也做不到。」

「那你会做些什么？」我有点不耐烦了。

「我会孕育珍珠。」

「只会这个？」

「嗯，只会这个。」小人半弯着腰，老老实实地说，脸上满是内疚的神情，「实在对不起了。」

我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算了，我早就知道，真正的好事永远不会落在我头上。」我拍拍屁股，站起身，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密封玻璃瓶，把珍珠放进去，拧紧瓶盖。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现在我从上往下俯看着方蚌，觉得他除了外壳比较坚硬外，其实也只是一种柔弱无能的生物。

小人的心情比先前低落了一些，但依然极力保持着笑容：「能麻烦你帮我调制一些和海水盐度差不多的咸水吗？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了。」

这么麻烦……

我灵机一动，指着窗台上的热带鱼缸说：「那个行吗？」

小人看了看那缸令人作呕的浊水，略微犹豫一下，轻声说：「可以试试。」

就在我好奇地看着他要怎么回大海时，他再次小声地请求道：「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能把我放进水缸里吗？我在陆地上没法自由移动。」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后背是粘在壳上的，两只脚并不能触到地面，有点像底朝天的乌龟，连翻个身都难。那样子实在太笨拙了，我不由笑出声来。

哪怕小人有着深海般的蓝色皮肤，也能看出他的脸因为尴尬而涨得通红。

我打开鱼缸顶盖，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我屏住呼吸，将方蚌飞快地放进去，扣下盖子。

谁知方蚌一下水就发出痛苦的叫喊声：「啊，好痛，太痛了！」

隔着玻璃能看见他五官扭曲，四肢抽搐，像被掐住脖子快要窒息了一样。

我实在不想把手再伸进那缸脏水里，于是赶紧跑到卫生间，戴上打扫卫生时用的橡胶手套，把方蚌捞出来，放进拖把桶里。

方蚌紧闭双眼，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虚弱地说：「谢谢、谢谢你。」

「我又救了你一次。」我说，「这次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方蚌吃了一惊：「我、我得想想。」

「开玩笑啦，我知道你除了养珍珠也没有别的本事了。」我咧嘴一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还是让我查查怎么送你回家吧。」

网上说，海水的平均盐度是35‰，也就是每千克海水的含盐量为35克，家里的桶装水是10斤一桶，那差不多要加克盐。

我放下手机准备去兑盐水。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钻进脑子，我停下脚步，重新拿起手机，在查询框里输入「南海方蚌」四个字。

这天晚上，我按计划煮了海鲜火锅。

和往常一样，老公不知道在哪里鬼混，我又是一个人吃饭。

煮熟后，方蚌的身体变得软塌塌的，很容易从硬壳上剥离下来。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人，但到底是软体动物，体内并没有像人一样的骨头，而是和章鱼一样肉质紧实。

味道比普通海鲜更鲜美，售货员在这一点上没有撒谎。

我很庆幸自己及时看到了那条短短的介绍：「方蚌，实为深海夜叉，常出没于中国南海。蚌壳为四角浑圆的方形，小如团扇，大如车轮，雄性呈金色，雌性呈银色。壳内有小人，通体靛蓝色，脸似蝙蝠，耳似猎狗，无论雌雄均可孕育珍珠。方蚌与美人鱼同属一科，食其珠可养颜美容，食其肉可返老还童。」

就是嘛，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让我重返青春、从头来过的机会。

带着今天的智慧再活一次，将欺负我的人一一教训，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选择，过上人人嫉妒的奢侈生活——这才是我的人生！

忍住想吐的冲动，将方蚌那灰蓝色的肉塞进嘴里，不停咀嚼着，咀嚼着，用力咀嚼着。

—完—

今日题图来自《银魂》

选段来自作者袋鼠花的短篇合集《不是人》

原作全文免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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