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们,圆滚滚、简简单,常常是甘心或不甘心地躲在光鲜亮丽的主角背后,毫不起眼。但它心里有火、眼里有光,不自贱、不张扬,以大智慧看人世间那些可笑的小把戏。偶尔需要的时候,也不自怯,披上主角的光环,独自登场、完美谢幕。一己之力,美了数千年的人间烟火。
蔡澜说”鸡蛋是最平凡、最低微、最谦卑的食材,但是却令人着迷,随手拈来,愈是普通的,做法愈多",深以为然,遂选了几段记忆深刻的蛋事,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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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吃鸡蛋,估计是90后及其以后们,几乎共同的苦难记忆,我们家闺女亦如此。从他们开始,普通人家,已经可以支撑每日有蛋的生活,但又远不及新世纪今天的公主大少们,可以喝洋奶粉、吃所谓破壁机料理的复合辅食。
于是,在婆婆爷爷、外公外婆”鸡蛋是好东西、必须每天吃“的理论支撑下,在可伶的鸡蛋三板斧(蒸、煮、煎)的实际操练中,硬生生吃出了恐蛋症。
我们家小盆友还是小小朋友的时候,总说鸡蛋有鸡屁股的味道,她小人家太无知,那就是鸡屎味道啊。我一度也讨厌白水煮的困蛋(不敲破蛋壳),这个困字,得念三声,估计四川大部分地区都能听懂,不晓得其它地方怎么叫。现在,反而觉得水煮困蛋,既方便、味道还不错。
所幸,我们家老婆大人,对于煮吃的、尤其是她闺女的要求,满足得那是绝对的超出预期。她能把我认为完全没法吃的蒸鸡蛋,蒸出来的蛋羹宛如凝脂,舀起来还微微颤抖,送一调羹到嘴巴里,细腻丰腴,舌头和嘴巴都无比享受。哪里像我的作品那样,一个蒸鸡蛋,除了麻成一碗的雀斑之外,还硬得需要用调羹开凿。
有些能力是天生的,学霸就是学霸,厨霸就是厨霸,靠努力顶多提高下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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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花汤有几种做法?怕是几千字写不完。但是,若是说到最简单的,恐怕有两种能算极简版了,同样是鸡蛋,同样是开水,不同的优秀。
做蛋花汤之前,首先就是打蛋,把鸡蛋充分打散。在没有打蛋器之前,绝大多数小孩子下厨房的自学之路,都是从打蛋开始的。两根筷子的神奇表演,是厨房吸引小孩子的最佳节目。不会用筷子打蛋的人,我几乎无法想象,但其实可能有相当多。以己度人,往往谬之远矣,而许多人不自知。
蛋花根据大小分为细碎的小蛋花、层层叠叠一片一片的蛋花,和超大片的蛋花,其差别之处在于开水或滚汤沸腾的程度和蛋液加入的速度。这种往汤里加蛋的,还稍显麻烦。
另有一种,是往蛋液里加开水,滚开滚开的水,往打好的蛋液里头冲,边冲边搅拌,然后要么加糖直接喝,要么加盐再淋上几滴香油。一碗满是细碎小蛋花的开水冲蛋,连锅都不用,就香喷喷了。据说这个是冬日宜上火人士的福音。
我小的时候,去我老汉儿单位过暑假,他一忙起来,给我弄的汤比上面那个极简版还过分,蛋都木有,直接撕碎几大片紫菜,放在碗里,冲入极滚的开水,舀上一坨猪油、再滴点酱油、撒几颗盐,就是一碗汤。那个时候觉得鲜得不得了,紫菜是稀罕玩意儿啊,很少见的。
我估计我有点懒,还是跟我老汉儿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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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鸡蛋最匪夷所思的做法,是一道叫“捣蛋”的搞法。
山东、河南好像都有这种吃法。大蒜加盐,用沙钵捣成蒜泥,然后加一点点冷开水,倒在碗里。然后白水煮蛋,剥壳之后,也放入沙钵捣碎,再放入大蒜碗中拌匀,加入盐、味精、香油啥的,礼毕,蒜白、蛋白加上蛋黄、香油黄。据说,有这道菜做法的地方,人们都认为这是很下饭的一道急就章,实惠快捷。
这黑暗料理,诸位光想想颜色,估计都受不了。我曾经想在家里试试,然后想象放点红油辣子什么的,是不是可以改善下颜值,尽管我表示了一切文责自付、不好吃我全解决,只是邀请家里两位女生品尝一下,都被强烈反对而悻悻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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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有一道出名的菜叫“农家一碗香”,据说是湖南广电食堂的打卡级菜式。也就是一道小炒农家肉而已,特别的地方在于要加入事先煎好、分散的一大碗鸡蛋块。非常下饭,各位可以一试。
有人做红烧肉,喜欢加入鸡蛋同烧,不过那个鸡蛋要事先白水煮熟、去壳,然后油炸、入冰水、成虎皮状,再放进锅里头煮。蛋比肉香,也可以试试。
河南有道鸡蛋的名菜,叫铁锅蛋,其得以出名,多半是靠了梁实秋。老先生在他的《雅舍谈吃》里写道:
厚德福的拿手菜颇有几样,请先谈谈铁锅蛋。吃鸡蛋的方法很多,炒鸡蛋最简单。常听人谦虚地说:“我不会做菜,只会炒鸡蛋。”说这句话的人一定不会把一盘鸡蛋炒得像个样子。摊鸡蛋是把打过的蛋煎成一块圆形的饼,“烙饼卷摊鸡蛋”是北方乡下人的美食。蒸蛋羹花样繁多,可以在表面上敷一层干贝丝、虾仁、蛤蜊肉……至不济洒上一把肉松也成。厚德福的铁锅蛋是烧烤的,所以别致。当然先要置备黑铁锅一个,口大底小而相当高,铁要相当厚实。在打好的蛋里加上油盐佐料,羼一些肉末绿豌豆也可以,不可太多,然后倒在锅里放在火上连烧带烤,烤到蛋涨到锅口,作焦黄色,就可以上桌了。这道菜的妙处在于铁锅保温,上了桌还有嗞嗞响的滚沸声,这道理同于所谓的“铁板烧”。而保温之久尤过之。我的朋友李清悚先生对我说,他们南京人所谓“涨蛋”也是同样的好吃。我到他府上尝试过,确是不错,蛋涨得高高的起蜂窝,切成菱形块上桌,其缺憾是不能保温,稍一冷却蛋就缩塌变硬了。还是要让铁锅蛋独擅胜场。
赵太侔先生在厚德福座中一时兴起,点了铁锅蛋,从怀中掏出一元钱,令伙计出去买干奶酪(cheese),嘱咐切成碎丁羼在蛋里,要美国奶酪,不要瑞士的,因为美国的比较味淡,容易被大家接受。做出来果然气味喷香,不同凡响,从此悬为定例,每吃铁锅蛋必加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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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面加蛋,多数店家对蛋都是凑合的态度,已经变成了形式,不如不要,反而冲淡了对面的期盼;白水煮的荷包蛋,需要加糖,喜欢但是不敢吃;油炸的荷包蛋,费那个事,不如煎蛋;煎蛋摊成蛋皮,那是多此一举,有点蛋疼。于我而言,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做法,卤蛋太咸,就只剩下白水煮困蛋,要不就是番茄煎蛋、咸菜煎蛋,再下面。
那些非要保留鸡蛋原生态、保持内心柔软、凸显流金岁月的生吃怪咖,我无法接受。各种化蛋于无形、却一刻也离不开鸡蛋,要人家出力、却不要人家出头的西式糕点,我瞧不起它们,也不在我视线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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