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艰涩,或许每个父亲都有N种形迹难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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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母亲如何爱我们,但一个男孩,受父亲的影响总会深一些。特别是农村,要将十八般农活都学会,基本上要靠父亲言传身教。今天是父亲节,翻了翻往日很多文章,都是写父亲的,摘一些,聚在一起,放在公号里。在此,遥祝父亲身体健康,生活愉快。来雨时走出家门有一个人总在来雨时走出家门,那是我父亲。田是梯田,禾苗都是喝水长大的,但天雨常不遂人愿,所以在每一垅梯田的上坳总得有一口山塘。夏天热,禾苗需要同人一样拚命喝水,山塘没多一会就被喝得见底,村人就有些慌了。好在天再糊涂,也不会让村人处在恐慌中太久。恐慌太久,村人就不会老在一个地方呆了。雨说来就来,一堆乱云一聚,几声炸雷一响,还不等村人都从田里地里跑回家,雨就下了。站在屋檐下,看雨中的庄稼欣欣向荣的样子,村人都一脸傻乐,乐得什么都忘记了。只有父亲还记得要往山塘补水,父亲是一个小小的村民组长,大伙都觉得就该他记得这事。父亲先也是站在屋檐下,傻头傻脑地看雨,突然就记了什么的样子叫一声,哦,要去拦水。说罢提把锄头就冲进雨幕。等母亲转身从灶背屋寻来蓑衣斗笠时,他已经不见人影了。为这,父亲回来没少挨骂。父亲并不在意,他湿淋淋地站在屋中央,垂着衣袖,笑着听母亲叨唠,仿佛挨骂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母亲一边念叨一边把准备好的热水提到灶背屋。父亲洗澡时,母亲又从衣柜里把干净的衣服找出来。父亲年轻时很结实的,他什么也不怕,再大的风雨他也敢往里钻。风雨越大,父亲就一副越快乐的样子。有时,父亲叫一声要去拦水,就被母亲眼明手快拉住了。但戴上母亲寻来的斗笠,一出门,风就将它刮跑了。父亲跟着风跑,终于跑在风前将斗笠拾起来,然后一甩手,斗笠旋转着从大门口飘进来,雨水像珠子一样从笠沿四射开来,溅了我们一身。待我们弹落身上的水珠,再看父亲时,父亲又消失在雨中不见了。父亲的身影在雨中像个迷,一闪一闪的。在瓢一样的雨中,道道水流从山上下来,父亲全把它们往山塘里赶。山塘像个气球,一下子就给吹胀了。我小,我只能这么形容。我想一下子就水灵丰活的山塘,在父亲的眼里,肯定像一个个一夜逢春的妇人,而父亲就是她们的施惠者。父亲内心应该有一种满足。当然那时我怀疑父亲主要是为了好玩,他在雨中那副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同小孩没什么区别。但小孩不能玩雨,小孩只能在大雨初来时,在稀稀朗朗的雨颗中,嚎着叫着钻来钻去,等雨大了,就得返回屋檐下。小孩玩雨得以不弄湿衣服为前提,要不然就会挨大人的巴掌。所以那时我特别羡慕父亲,他一个村民小组长卵大的官,却可以利用它在来雨时出门。有一年夏天,天旱了很久,大伙以为这个夏季再没雨下了,就挖开山塘拚命往自己田里放水,父亲左劝右劝要节约,但没有人听他的。后来再下雨时,父亲硬撑了两个小时没出门,母亲就表扬了他一句。但母亲的话才落音,父亲终于没忍住又冲了出去。这使得我更加怀疑父亲是想淋雨玩。别人也说他是淋雨成瘾。只有母亲看着心疼,念叨就更勤了。现在我想,其实父亲可以在雨来之前将所有通向山塘的渠道挖通;就算一定要在雨中出去,他也应该把自己包扎严实。母亲的念叨小时候以为纯属多余,现在才发现她是对的。年轻时父亲没把身体当回事,年老时身体也就没把他当回事,该怎么病就怎么病,该怎么痛就怎么痛,不打半点反扣。母亲给父亲煎药时,还在不停地念叨,现在的父亲再不能笑吟吟听她念叨了。他躺在床上,配合母亲的念叨,丝丝丝地从牙缝里抽着凉气,他疼呢。父亲正在为他年轻时候的轻狂支付代价。男孩,别哭门前有溪,稍远有河,但被山岭围着,村只得算山村。山村的孩子一天的时间多是在山里度过,而雨,说下就下,它才不管你回没回家。这样,很多时候我们必须遭遇晴出雨归的劫数。灿烂出门,颓丧回家,这是谁也不愿经历的。但很多事情,甚至包括人一生的命运,都得是这种结局。有什么办法呢?雨总是起于黄昏,当我们担着柴禾走在蜿蜒山道上的时候,潇潇暮雨要么从后面赶上来,要么在前面截住你,想避都避不开。这时,心情就会像四合的暮色,突然黯淡下来。怎么不黯淡呢?肩上的担子这么重,家还这么远,路又这么崎岖。雨加重了肩上的担子,又阻碍了归路的脚步,透过雨幕,家就显得更加遥远难及。而雨,又不是平时活泼妙巧的那种,而是阴阴的,凄凄的,带点巫性,又带点魅气。印象最深的是十岁那年秋天,独自一人担着柴禾走在黄昏的山路上,山雨沙沙从身后而来,像一张阴暗之网,一下子就将我罩进去了,那颗本来就因孤寂而伤感的心,便进而变得绝望。仿佛淹过我的不是山雨,而是令人窒息的黑水。山雨打湿我的头发,山雨浸透我的衣服,山雨像黑寡妇懒在我的柴禾里,要享受坐滑杆的感觉。柴禾在肩上重若千钧,我把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稚肩在与柴枪热烈切磋的过程中慢慢火辣,慢慢红肿。脚在山路上不敢停下来,一停就颤得厉害。终于一个趔趄,柴禾从柴枪两头滑落下来,柴枪弹得老远。我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放声大哭。山雨沙沙无边,冷寞地下着,没半点怜惜之情,我哭得更伤心了。雨浇灭了我的哭声,在山中没有半点回音。群峰座座在雨中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感到小小小的自己被大大大的世界完全给遗弃了。也就是从那一回起,我开始味喜茶苦,性倾情伤。我坐在青石板上,根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把剩下的那一点气力也哭尽。父亲,我的亲亲父亲,就在这时从山坳的拐角处出现了,他一下子把我从恐惧和绝望的深水区捞救上来。我无法说出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我只知道,那一刻他温暖的笑容会让我珍藏一辈子,感激一辈子。是父亲温暖的笑容给了我在这个世上继续前行的勇气,要不然我真会沿原路退离这个陌生的世界。嗨,男孩别哭,我们回家。父亲对我吆喝道。然后像扶起一棵被雨淋趴的庄稼那样将我扶起。男孩,别哭。二十多年后,当我脱口对自己儿子也说这话时,我才发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是一种成长的标识。只是我儿子面对的不再是山雨带来的困扰。我怀疑父亲的父亲肯定也对父亲说了这四个字,而我儿子的儿子也将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对他的儿子说出这四个字。后来我看美国著名的成长伤感片,题目竟就用了这四个字:《男孩,别哭》。只是里面的主人公没能跨越这道标识,死了。夜雨孤灯父亲看着母亲将家中那盏油灯点亮,才转身走进那个雨夜。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小妹送出来,直到父亲腰背上熠熠闪亮的柴刀消失在冥冥暮色中,我们还在滴水的屋檐下站了好久。我们原本靠山吃山,但那时禁止私人贸易,山全封了。父亲雨夜进山是去做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偷竹。贫穷泯灭了人的羞耻,父亲及村人把偷字挂在嘴边一点都不脸红。他们偷竹的理由很单纯,只想把竹背到集市偷偷卖掉,换点盐巴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人既然来到这个世上,总得有一条活路,他们倒显得理直气壮。只是他们为这个偷字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们必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出发,蹲在阴冷潮湿的岩下熬到半夜,等护林队的人都睡熟了,才敢下刀。雨声哗哗,刀声笃笃,他们惊恐的心一直攥在自己手里提着。空脆的刀声实在响得吓人,护林人随时都会朝着声音抄包过来,突然现身,乱棍将人往死里打。那些年村里好些人的父亲就是为这事死的。有抓起来打死的,有逃跑时慌不择路坠崖死的,有摸黑归来时不慎滚落山沟死的,也有被猛兽长蛇咬死的。我不要父亲死,父亲死了这个家庭就再没半点活路了。村里很多死了父亲的孩子,母亲往往熬不住,就抛下他们跑了。所以那些等待的孤灯雨夜,可真正称得上是漫漫长夜。无形而又巨大的恐惧感重重迫压我幼小的心灵,那种无穷无尽的担忧也窒息着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仿佛我喘一口大气,就会让遥远的护林人惊觉,从而把父亲他们推上困境。我也不敢随便讲半句话,生怕一不小心犯了某种忌讳,让一家人在无边的担忧中陷得更深。除了恐惧和担忧,还有无以言耻的猥琐,在晦暗的心灵深处像孢子植物一样大片大片地滋蔓。慈爱的母亲在这样的夜晚也变得暴躁异常,平日熟稔的针线这时一错再错,隔不了多久,就会全身颤一下,然后放下针线,捧着被针扎着的手指吮。小妹讲了一句很平常的话,她却大发脾气,呸呸呸地骂小妹尽放屁!然后跑到神龛边,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说个啥,像个女巫。我和小妹面面相觑。父亲在那些雨夜,当然每次都平安回来了,要不现在经常从乡下来我家走动的那个老头会是谁呢?父亲不但回来了,而且走过那些雨夜一直来到现在。而他儿子,却依然呆在那些雨夜孤灭的情绪中出不来。原罪一词源于西方,我不相信有前世之罪。而真正给我原罪意识的,应该是那些雨夜,那些事。后来我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都一副贼头贼脑的鼠样。哪怕是我用艰辛劳动换来的钱财,我都抱一种平空受惠的谦卑心情领受。想想也是,人赤条条来世,哪一样东西不是这个世上本来就有的呢,我们所有的劳动都是无用功,只不过把一种事物与另几种事物混合,或者把一种事物换成另一种形式而已。可世上为什么竟还有那么多施惠者的嘴脸?他们凭什么?!蜃焰蜃焰。这个词《词典》里好像没有。《词典》里只有蜃景一说。蜃,原指海里的大蛤蜊,现在用作形容词,有虚幻的意思。蜃景,是指不真实的景象,跟海市蜃楼的意思差不多。推而广之,蜃焰,则指虚幻的火焰。没有看过蜃焰的人,恐怕不好理解这个词,其实要理解不难,只要烧旺一大盆木炭火,就可以看见蜃焰了,木炭无明火,但火堆上面却有如焰一般翕颤的空气,这现象就叫蜃焰了。让人奇怪的是,在乡村的盛夏,地上根本没有炭火,而蜃焰却常常出现。大概是天上的太阳把空气烤焦了吧?如果真是这样,触目之处应该都是熊熊蜃焰,而又怎么会是东一丛,西一丛呢?更让人叫奇的是,同是一个地方,一个人指着说有蜃焰,另一个人却也看不见,把眼睛揉揉擦擦,还是看不见。这蜃焰就带有巫性了。小时候不懂事,看见蜃焰了就叫着往前冲,以为蜃焰的下面必定有一堆火屑,等跑到那儿,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连蜃焰都看不到了。再一抬眼,蜃焰又在正前方诱惑着我,又去追,一样追不到什么。而这时人往往就头沉眼花,喉嗓焦燥,晕晕欲倒,就不追了。回去问母亲,母亲把我骂得不得了,说我是吃饱了撑的,人家看见这鬼东西了躲都躲不及,我还去追?!母亲把蜃焰说成鬼东西,说明她对蜃焰也不甚了解。蜃焰一般在盛开在夏天正午的阳光中,正午的阳光又亮又白,亮得世界都玄虚起来了,走在乡村寂静的阳光正午,恍惚的你,有时就会觉得是走在无人的午夜呢。区别是,在午夜,你有时可以看见磷火,而正午你则会看见蜃焰。这都不是什么好事,看见磷火表明你遇鬼了,而蜃焰呢,母亲称它是鬼东西,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事。譬如说吧,在盛夏突然晕倒的人,救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见蜃焰了,一团一团的蜃焰在我眼前烧着,我躲都躲不开,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有一篇文章说过我外婆,外婆在每年的盛夏发晕都不下十次,而她每次发晕开始总会看见蜃焰,先是一小簇一小簇在前面蝶一样闪闪烁烁,外婆就知道该收工回家凉快去了。但农活其实太多,外婆常常出门前就把当天要收拾的农活想好了,不完成一般不回家。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婆眼前的蜃焰就越来越旺了,然后就由蝶幻大成一丛一丛的篝火,再然后,就一片一片连在一起,如野火燎天,被团团包围的外婆这时要抽身也难,外婆眼睛昏黑,就放纵自己,绵绵缓缓地倒下去。瑶村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好像都有在烈日下昏倒的纪录,包括我父母。小时候我不以为然,觉得村庄里的人真是太脓包、太柔弱了,或者就是太笨了。好好的一个人,脚长在自己身上,实在受不了了还不知道回家呀?后来我自己有了体验,才知不是那么回事。十岁那年夏天,我跟着父亲去砍柴。我们砍柴要翻过一座大山,当我们把柴砍好再翻山回来的时候,时间往往是正午。那一回阳光实在是毒,而我肩上的柴禾又太重,我挥汗如雨,气喘如牛,一步一蹬跟在父亲身后。突然我腿一软,就坐下了。但坐也坐不住,四周无一丝风,天热得像个蒸笼。何况一坐下去,身上所有的痛和不适就都缓缓复苏,越坐就越没有信心把柴禾挑回家。便只好站起来又走,那时山路上只剩我一个人了,前面已不见父亲的影子,只有蝶一样的蜃焰在安安静静地闪闪烁烁,后来蜃焰变得像篝火一样,再后来也连成一片将我包围……我的脚步有些飘浮,头脑有些混沌,我觉得浑身像棉花一样要飞起来了,连肩上的重担也无法压住。我知道我快要晕倒了。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扔了柴禾翻过山去吧?如果这样,我一天的辛劳不就白废了?我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前挺……就在我要放纵自己的意志,准备绵绵昏倒时,父亲出现了。翻过山岭的父亲,从那边山沟装满了一竹筒水返回我的身边。凉凉的泉水浇旺了我的同时,也浇灭了四周的蜃焰。我是借助父爱,才侥幸躲开那次蜃焰的围剿。从那以后,我就有些明白为什么上了年纪的村人,总有那么一两次逃不开蜃焰的包围,而晕死过去。都这么大了,还到哪里找父爱呢?还有,生命看似柔弱,其实却蕴藏无穷韧性,因为晕过去的生命并不那么容易死去,在阴凉和露水的呵护下,又能及时返青。中暑死了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再后来我逃离了乡村,来到城里。城里夏天有风扇、有空调,也不要在正午的阳光下走来走去,于是我也就逃脱了必定晕倒的命运。但至今我一想起那时在暑天接二连三昏倒的乡亲,心里就涩涩的发酸。不知现在,还是否有神出鬼没的蜃焰,在正午乡村的某个角落,伏击着他们?我不小心被电击了我被电击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墙角马桶里的尿已经满了,再拉,就会溢出来,顺着桶沿皴皴而下,渗入墙角松软的土地。尿渗下去了,气味却留在房间,久久不散。母亲不在家,父亲早就想把马桶弄到西园去浇菜。但农事太繁忙,父亲一太早出去,总要等到夜幕降临才回家,还一副贼累的样子。马桶里的尿就任它这么一溢再溢……终于等到一天黄昏,天还没有完全断黑,西边还有些霞光。父亲忙完其它事,叫我帮他把马桶抬到了西园。将尿兑水浇菜,大自然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我们拉下的尿,我们自己不喝,菜喝。菜喝了尿菜就长高长大,我们就吃菜,吃了菜我们也长高长大……。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循环。生存其实真的简单呢,我不知父辈怎会天天累成这样?我问父亲,父亲说,扯你娘的蛋!别打搅我浇菜。浇完菜后,脚下的路就有些依稀了,我们往回走,就在菜园子的门口,我突然惨叫一声,掼倒在地。我感到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拖着我死死地往地底拉,我在陷下去,不停地陷下去,我的眼睛一下子坠入黑暗的深渊,我的喉咙也像被泥土塞住了,只一声就再也喊不出了,我感觉全身在迅速寒冷,迅速僵硬。模糊中,我依稀看见一只鹏鸟似的东西向我扑过来,在我湮淹的最后一刹那,将我拽出了寒黑的深渊。那是父亲。但后来我总感觉不出那是父亲,我无论怎么回忆,印象中总是一只鹏鸟似的东西。我触电了。父亲把电线布在菜园周围,本想消灭来偷吃蔬菜的鼠崽子,现在他差一点把自己的崽子给灭了。父亲的羞怒可想而知,他把事情的原因全迁怒到了小妹身上,他吼得像一只盛怒的狮子,可怜的小妹如一只吓蒙了的小雀。小妹那天的任务是负责收拾晒台上的谷子,但小妹把这事给玩忘了,等我们回家一起把谷子收好时,天上就有了最初的星星。父亲的意思是如果妹妹早点收拾完谷子,那么浇菜的事就不会弄得这么晚,我也就不会稀里糊涂地踏上电线。有时父亲的逻辑同强盗差不多。小妹那时才六岁,我八岁。空白的脑袋有了知觉后,恐惧才如黑水般洇漫过来将我包围,心在空空洞洞的胸中砧般捣着,我呜咽哭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就哭了。泪眼望天,头顶上的星星不再是一颗一颗,而是斑斑澜澜连成一片,像鲜艳的毒蘑菇,像败烂在枝头的残花。平常的檐鼠也变得神秘起来了,像一些勾魂的东西,在我们头顶飞来窜去。我感觉身体的某一部分已不由自主地随它们消逝在幽蓝的夜空……父亲说我是被电击了,但我固执地认为,我是被地底下什么东西拽住了猛往下拉。我就是那种感觉。父亲将我背回家。在微颤的豆灯之下,我看见屋角四处飘荡着从未见过的影子,我的耳侧也有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在说着什么,那不是父亲和妹妹的,父亲和妹妹的声音我都熟悉。我瞪大空洞的睛眼,突然问,那是什么?父亲顺着我手指的角落看去,说,没有呀!我又问,谁在说话?父亲静听了一会,说,是前屋二狗和他婆娘在说话。我说,不,我听见我家有人在说话。父亲突然没好气地叫道,你放屁!我就浑身哆嗦起来,然后一夜都没停止。我颤着牙齿对父亲说,我怕。父亲说,怕什么,在自己家里你怕什么?父亲说着就把我狠狠地搂在怀里。他喘着气,目光凶凶地环顾左右,像似要吓走什么似的。灯,不知怎么熄了,我看见黑暗里又有东西在闪亮,那是妹妹的眸子。妹妹站在床前看着我和父亲已有几个小时了,后来妹妹嘀咕一声说,我饿。父亲扭过头,没好气地对她说,你没长脚手?饿,自己去做饭!妹妹听了,就一声不吭地爬到了另一张床上睡下。妹妹的牙齿也格格格地响过不停。父亲叹一口气,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我怕。父亲就没松手,搂着我熬了一夜。记忆中,母爱种种多不胜数,而父爱就只这一次。到了早晨,我活蹦乱跳地下了床,像似什么事都没发生。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到田野做事去了。晌午,我和小妹像往常一样做了中饭送到田间。父亲嚼着饭,看着在田间追逐蚱蜢的我们,放心了。但他没想到,到了黄昏,第一只檐鼠飞出来后,恐惧就像这四合的夜色将我重新包围。我拉着妹妹的手,背靠西墙,望着神秘的霞光,不敢走进黑透的家门。父亲回来时,我和小妹已莫明其妙地哭得嗓子都哑了。母亲为了蜗角前程远赴他乡求学,父亲就去找母亲的母亲。外婆小脚颠颠,来到我们村庄,在下一个黄昏,为我的事焚香、烧纸、求神,最后就说好了。而其实我没好,恐惧会随着每一个黄昏的来临潜入我心,依附我身,根本无法摆脱。这以后,在我眼中,村庄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村庄了,熟悉中透露无尽陌生,平常中渗夹无穷玄机。我想,是在电击倒我的同时,也击开了传说中的天目,从此我不再是一个懵懂稚儿,对很多事物的理解,我也像父辈一样,开始心存敬畏。活多久才可以接受死那具棺材就躺在黑屋子里的一个角落,被腥红的油漆涂镀得熠熠发光。那具腥红的棺材已陪伴七十岁的爷爷二十年了。爷爷五十岁时,用后辈送给他的寿金打造了这具棺材,那时爷爷的身体还非常精壮,他自己跑到邻边的村子选购了几副上好的柏木板,然后噙着旱烟杆,守着木匠将这活做完。做好的棺材就放在爷爷的卧房,每年爷爷生日那天他都要叫来漆匠将棺材漆一遍。棺材就这样被漆得熠熠生光。在很多平常的夜晚,爷爷睡不觉,就坐在床沿吸着烟,与屋角沉默的棺材对视。烟火一闪一闪,棺材隐隐显显,更添了几份神秘。起初爷爷看棺材的眼神有一点点落寞,一点点无奈,另含一点点敬畏。做好了棺材的爷爷常常不等天亮就出去劳作,要么到东坡锄豆,要么到西洼施肥。做好了棺材的爷爷像似一刻也闲不住。父亲有时想要阻止,但阻不住。说多了,反让爷爷叫住数落一顿:我能放手吗?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可事事我不操心行吗?……说到后来,爷爷的话就总有点交待后事的味道。爷爷就叹一口气,把那杆老烟筒摸过来塞住自己的嘴。这时,爷爷含着烟筒的脸颊就有一些些伤感的意味。爷爷五十岁时,我已有七八岁了,同我一样大小的,村里还有一大茬。谜一样村庄谜一样的世事,蕴育出了我们谜一样的心灵。于是捉迷藏便成了童年最好的游戏。寻觅,发现,然后将谜底揭开,这也是人生历程的总概括。可童年时我们不懂掩藏自己,左躲右藏,后来总要被对方发现。也不知是哪来的灵感,最后我们几个就合力移开棺材盖,然后跳进去,藏身其中。这真是个舒服的处所,比人世间任何一个藏身的角落都要好,里面既洁净,又干爽,清新的柏香扑鼻而来,好闻得不得了。关键是对方无论怎么寻也寻不着。正在我们得意忘形,集体从棺材里倏地站起来时,却被爷爷发现了,爷爷似乎吓得脔心都跳到口腔了,爷爷怪叫一声,像一只巨大的鹏鸟扑过来,一口气将我们小鸡般掼摔出去,然后声色俱厉地骂道:你们这班小畜牲,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放死人的地方!懂不懂?!能随便进来吗?我们被爷爷的神情吓坏了,我从没看见爷爷发那么大的脾气。从那之后,棺材在我们的眼里陡然变得恐怖起来,我们再不敢靠近棺材半步。等到少年时,我已懂得死亡的真正含义了,我甚至不敢独自到爷爷的卧房去。棺材就这么一年一年地漆着,爷爷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老着。但硬朗的爷爷无论怎么老,都似乎离死亡还很遥远。爷爷看棺材的眼神就慢慢平静了,慢慢融洽了。爷爷开始一副乐天安命的神态。该干的事还干些,不该干的事就不再勉强自己了。尘世之事了犹未了,就由它去吧!终于有一天,爷爷突然咯血不止,我与父亲十里百里地求医,四方名医来来去去,费了好大功夫才把爷爷的血止住。但爷爷已像一具抽空了的蝉蜕再没有往日的精神了。据大多数医生诊断,爷爷得了食道癌。爷爷以后的病症是吃什么吐什么,水米难得有半点抵达爷爷的肠胃。爷爷起初感到非常非常的饿,爷爷几次饿得昏死过去。但后来爷爷就习惯了不吃东西的日子,爷爷靠消耗自身残余的脂肪和肌肉维生,爷爷的脸颊和身体在迅速消瘦成骨骼的模样。有一天,爷爷拉着我的手贴向他的肚皮,我发现我的手能感觉到他后背的历历肋骨,一时间我泪流满面,我知道爷爷离我们而去的日子已近在眼前。看着眼泪顺着我拉碴的胡须掉下来,爷爷却笑了,爷爷的笑已如一截吹奏不出音符的响器,断断续续的。爷爷用手摸了摸我的肩膀,说:人不都有这么一回吗?你小子比你爸爸强多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爷爷要死没死,镂空了的身躯如一位得道的高僧,精神愈来愈矍铄,愈来愈来空明。我们无法揣测爷爷的死期,而农事却非常繁忙,地里该收的要收,该播的要播,我们没空整日陪着他。我只好让自己六岁的儿子陪在爷爷身边,帮爷爷端茶倒水,说说俗事之外的闲话。据书上说,人在六岁之前是处在半神半兽之间,而上了七十岁后,则处在半神半仙之间。六岁的儿子和七十多岁的爷爷肯定有着很多我们俗人无法理喻的话题,他俩在一起,一定不会闷着。有天黄昏,檐蝠乱静空的时候,我扛着锄头悄悄归来。靠在门外,我看见儿子正踮起足站在一把椅子上,拿一块湿布费劲地擦着已经闪亮的棺材。老爷爷,你干吗让我擦这个家伙呀?这是老爷爷的家。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不是家吗?那是我们暂住的旅馆。老爷爷,你不在旅馆住了吗?是的。我不住了,我要回家了。那我也跟着你回家。老爷爷是想带你回家,但你得陪你爸爸和你爷爷。听到这里,我眉心陡然一颤,忙冲进屋,把儿子从棺材旁抱开。我想爷爷是老糊涂了,这样不吉利的话也说得出口?爷爷看着我慌乱的举动,也不言语,只这么裂嘴一笑,然后长长伸一口虚气。我转过身,怔怔地望着全身骨骼已显山露水的爷爷,这时的爷爷四周都笼罩在某种说不出的神秘中。他豁达的神情似乎蕴含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智慧。我想也许爷爷才真正明白世上的这一切,他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时间又有泪花自我的眼角溢出,我抬手擦泪花的时候,爷爷再次笑了,爷爷虚幻的笑容再怎么看也不像这世上的了。终于,爷爷静静地躺进了自己准备了很久的棺材。为了他的葬礼,父亲花了大半生积蓄。爷爷的葬礼操办得像一场浩大的盛宴。葬完爷爷,五十岁父亲开始四处打听,哪儿有上好的檀木出售。父亲说他闻不惯柏木的那股香气。等到有一天,我突然看见自己儿子对父亲放在卧室里的那具棺材惧怕得不得了的样子,我就灿然笑了。那时门外百草丰茂,阳光如禅。山枣子山枣子的学名叫山楂。就是每年的这时,一树树红彤彤的山枣悄然点缀在瑶村山路旁的林木之间。那情形,就像国画大师完成他的泼墨山水后,再用鲜目的橙红点洒其间。或作春花,或作秋实。是在前天我与小儿玩橡皮泥时,才想起故乡瑶村的山枣来。把七色的橡皮泥混合一起,稍稍捏成团,再平展开来,就会露出一幅玄妙而炫丽的彩色图案。那种悸人心魂的美让我不由就想起了秋天瑶村的山野,进而想起秋天山野里那一树树珍珠玛瑙般的山枣,以及摘山枣时那些碎片的温馨和凄冷。父亲一年四季都一个人进山砍柴。父亲已习惯了那种孤独的劳动。只有在秋天山枣成熟时,父亲才带我上山。很多细节,我现在已记不清了。我现在能依稀记住的,是那一山秋色凄艳的木叶;是深秋温凉如水的阳光;是山风姗姗徐来,无边落木潇潇而落的样子;还有那一山寂静和寂静里细细碎碎的响动……所以这些,让我回忆起来,满是凄清和感伤。惟有从林子里传出来的父亲雄浑的伐木声,才让我的回忆显得安详而从容。那种声音至今好像还能给我的生命传递一种力量。山枣树是有刺的。我摘山枣的时候,山枣必会用刺扎我。一不小心,血蕾就会从被扎的指尖迅速冒出。那颜色和形状像是另一种山枣。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些痛感了,就算在当时,我也没把这些许疼痛放在心上。那时我的心思一会儿放在了那些亮晶晶粉嘟嘟的山枣上,一会儿又放在了父亲身上。我摘山枣时,父亲已钻进林子里砍柴去了,触目处,除秋阳下万千攒动的木叶,整片山野就只有我一个小小的人影。所以父亲的伐木声对我而言,就显得尤为重要。我非得要在父亲的伐木声中才能专心摘山枣。父亲的伐木声一停,一山寂静就把我弄得像只受惊的兔子,我弱小的心灵很快被一山寂静吞噬,一副惶然无主的样子。而我更担心父亲被寂静里的神秘怪物给偷偷撸走。于是我便站在高岗,昂然着脖子,脆怯怯地喊一声:爸爸——!若不听见父亲回答,我就一声比一声喊得凄急。直到父亲在山沟里答应了,我才将悬悬的一颗心安定下来,继续摘枣。等把一树山枣摘完,我又要喊一阵父亲。无人的林子,就在我与父亲的应答声中,度过一个懵懂而详和的晌午。山枣多渣少汁,即使熟透了,吃起来也有些涩。孩童时没什么吃的,这东西还算不错,若搁到现在,我可能不再喜欢吃了。现在山枣带给我回忆的,显然不是它的味道,而是附载它身上的一些温馨往事。那时的我对父亲是多么依恋和信任啊。仿佛我就是天风下万千木叶中的一枚,只有握在父亲的手心,才不会被吹得无影无踪。山野里那些岑静的晌午,现在想来,隐约透露无尽玄机,仿佛上帝特意把我与父亲单独置于那样的时空,让我们把浓浓的亲情渲染到极致。那时我大约七八岁吧。我记得从十岁起,我似乎开始有意挣脱父亲的怀抱,尝试着去独立闯荡,让勇敢、坚强等一些雄性词汇逐渐附满全身……等到现在,我再与父亲单独相对,彼此已平和得像旷野中两株默默相对的大树,再也找不到要把一颗心寄托在另一颗心之上的感觉了。我们都先后长大,并且逐渐变老,所有的感觉都趋入沉静而迟钝。我只有在与小儿戏耍时,才会复苏儿时的一些记忆。而一旦复苏儿时的记忆,我总会伤感得想哭。我多想时间能够倒流,让我对父亲一直有那种极度依恋的感情。但不行了,在家族的生命藤上,年迈枯萎的父亲已显得可有可无。这都是自然规律。我知道父亲走后,就该轮到我走了,就像一片片木叶脱离枝头,就像一只只葫芦脱离藤蔓。等到我走后,家族的生命藤就会由儿子和他的儿子演绎那些细腻的情感。只是不再是在瑶村的山野,道具也不再是那些山枣……现在,我还记得把满满一蓝子红红的山枣提回家时,母亲一脸的自豪和小妹一脸的惊羡。一家人吃着山枣,笑得那个开心。而我,奉献的喜悦,染红了腮梆。作者简介:长风大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创作包括亲子教育、儿童文学、影评、思想随笔、小说散文等方面。有4篇文章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有几十篇文章选入中小学生辅助读本。有几十多篇文章被选作高考中考试题或模拟试题。出版过《草木童心》《独自远行》《老爸,我想把这个世界整明白》《时光的盛宴》《与子书》《涂满阳光的村事》《末日解剖》等16部作品。精彩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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