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漂亮女人的渡口

女儿渡

作者

杨修庚

1

沙河从大别山的峰峦中挤出来,冲上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直向东方奔去。到了周家口,和贾鲁河交汇在一起,折向东南。顺贾鲁河往西北,沿着河堤走上十里路,远远望见河边有一座庙,唤作东王庙。庙后有一小村,村子前是大片的桃林,绵绵连成一片。桃树开花的时候,从河堤上看,一片红白的花海,煞是壮观。

这村前的一家,独门独院,正屋明三暗五,青砖黛瓦,显出家底的殷实。当家的叫田茂山,是个精明的庄户汉。婆子姓崔,娘家是城里商贾人家,因为吃了官司,家道败落,才下嫁到乡里。崔氏从小在市井里混大,是个厉害角色,人唤崔三姐。崔三姐泼辣能干,里外的活计都是一把好手。唯一的短嘴的地方是只生养了两个闺女。无论两口子晚上多么勤勤恳恳,再也生不出一男半女来。这大女叫春桃,小女叫杏儿,都仿了娘,生得端庄俊俏,一对姊妹花在屋里进进出出,看着招人疼。姐妹俩的脾气却大不同。春桃柔顺,杏儿倔强。春桃精明,杏儿实在。春桃心眼比针尖还小,杏儿却有几分男子的爽快。姐妹两个争执起来,倒是老二让着老大的多些。

田茂山两口子想得开,拿闺女当小子养。田茂山当年出外倒腾私货,存下不少积蓄。夫妻两个花钱送两个女子去城里读了几年书,识文断字,写写算算都不在话下。

眼看女儿到了成亲的年纪,两口子商议着,老大精明,在城里找个婆家,做个生意,日子定然不差。老二实在些,就在家招个上门女婿,为老两口养老送终。春桃的婚事有些波折——她自己喜欢上邻村的张姓男子,崔三姐觉得男子家境固然不差,在乡下毕竟不如城里日子好过。她苦口婆心地劝过春桃,央人说媒,在城里找了个开澡堂的人家嫁过去。刚刚安顿下春桃这一头,杏儿这一头却出了岔子。

杏儿有个要好的女伴儿白鸽,两人自小在一起耍,形影不离,宛如姐妹一般。那白鸽生得漂亮,娘死得早,爹不忍严管,却学成一个招蜂引蝶的风流姐儿。她在外面勾结着几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图得就是男人的宠溺和一些蛤蜊油之类的小实惠,最喜男人为她争风吃醋。杏儿一旁看不惯,说她几句,白鸽便翻了眼白说:

我若有个娘疼着,有个姐姐宠着,看我谁也不理!

杏儿大篇文章便噎在肚子里,说不出半个字来。她生了气,闷头不语。白鸽嬉皮笑脸地来劝她:好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就是我的好姐姐。言毕在杏儿脸腮上啵地亲一口。杏儿一把推开她,笑骂道:不要脸。

白鸽终于惹出了乱子。

偶然的机会,白鸽结交了周家口的混混季老三,本以为也是玩玩儿,不料季老三对她生了真心。这个混世魔王给白鸽买了不少东西,三番五次地上门求亲。白鸽爹是个练家子,脾气火爆,一看这个小混混就憋着一肚子火。强忍着劝走了两次,终于抄起院子里练功的大刀把季老三赶了出去。季老三要白鸽跟他私奔,白鸽早看出这是个惹事的角儿,哪里敢再招惹,言语间明里暗里地示意断了来往。后来便躲了不见。

季老三觉得窝囊,领着一帮混混在半路上堵住白鸽,那天杏儿和白鸽在一起,杏儿质问季老三到底要怎么样。季老三说他给白鸽买了那么多东西,既然分道扬镳,就要赔钱,说出一个吓人的钱数。白鸽哆嗦着说没有钱赔。季老三狞笑着说,没钱也不要紧,让这帮兄弟快活一次,老账新账一笔购销。白鸽吓得腿都软了,便说回家去取钱。季老三说,小婊子,你他妈不回来送钱怎么办?报官了怎么办?他眼珠一转,说,你们俩留下一个当人质,一个回去取钱。杏儿虽然害怕,但想着自己并没有欠钱,又是大白天,量他们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就同意留下当人质。白鸽两腿打着绊跑回家去。杏儿开始相信白鸽能回来交钱易人,但眼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还是不见白鸽的影子,心中自是慌了。季老三那帮人开始不耐烦了,说:老三,我们被人耍了。季老三恶狠狠地说,怕啥,不是有个雏儿在吗,亏不了大家。抓了杏儿的胳膊就往路边树林里拽。

杏儿看出情势不对,抓起一把沙子撒向季老三,趁其揉眼的当儿,大喊着救命就往路上跑。季老三指挥着那帮人抓住了杏儿,挟持到一所废弃的棚子里,三下两下撕光了她的衣裤,杏儿被用树叶塞了嘴,叫不出,拼死蹬踢,哪里挡得住如狼似虎的一帮男人。等到半夜被人找到时,人已经昏迷不醒。崔三姐看见女儿赤身裸体,下体血肉模糊,尖叫了一声,腿脚先软了,爬到女儿身上,给女儿挡了。一脸羞愧的白鸽站在一边,早瞥看见杏儿的隐私地方,那里如同未发育的幼女,没有护毛。

醒来的杏儿躺在床上,两眼茫然地看着屋顶,一动不动。崔三姐端了粥饭,坐床沿好生劝慰。杏儿只是紧闭嘴唇,滴水不入。崔三姐出来,泪珠一连串落下来。白鸽爹揣着刀去寻季老三,却已跑得不见踪影。白鸽爹拉着白鸽,来到杏儿床前,说:

杏儿,知道你心里憋屈。找到季老三,我要亲手宰了这个畜生。是非都是由这个孽种引起。今天我就当你的面割了她的舌头,也算给你出口恶气。

言毕拿出刀子,伸手去掏白鸽的舌头,白鸽早吓破了胆,咬紧牙关,只在嘴里呜呜地发出声音,眼中流下泪水,四处瞅人求救。

田茂山看白鸽爹要来真的,连忙上前夺了刀子,说:老白,你干啥?一个孩子已经祸害了,你还要再祸害一个?把闺女废了,你咋给她死去的娘交代?

白鸽爹拉着白鸽,迫她对床跪了,自己也扑通跪下,道:子不教父之过,杏儿啊,都是为叔管教不严,让你遭这份罪。叔是没脸的人了,给你跪下了,求你先吃口热饭,保住身子。等哪天叔宰了那帮畜生,把他们的脑袋提溜过来,你再给叔找回这张脸。

杏儿猛地拉起被子,蒙住头脸,嚎啕大哭起来。

2

一晃半年过去了。季老三像化了空气一样,不见踪迹。白鸽匆匆嫁到了外地,她爹也几乎不进家门。关于杏儿的各种传闻却长了翅膀一样在街头巷尾传播。最恶毒的说法是,杏儿寸毛不生,是最厉害的白虎,凡是和她交媾的男子,七日内必化成血水一滩。传言越来越离奇,到后来,甚至有人不惜跑几十里路来看稀奇。杏儿家门口常常有陌生人装作歇脚,伸长脖子鬼鬼祟祟地张望。崔三姐站在门口掐着腰大骂,那些人却挤眉弄眼地不离去,远远地立了说笑。崔三姐气得从茅坑里舀了屎尿,对着那些闲人泼过去。众人一哄而散,身上沾了污秽的人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操,娘儿俩都是白虎,看一眼都能沾上晦气。

崔三姐回屋,心里疼的如针刺一般,也不敢哭出声来,一个人躲灶下流泪。田茂山从外面进了家,觉出安静得怪异。他叫一声杏儿,忽然听见屋里哗啦一声响,连忙奔屋里一看,惊得头顶的头发都奓起来。杏儿正晃晃悠悠吊在梁上,大张着嘴,嗓子眼里哈哈地喘气。田茂山冲上去,一把抱着杏儿的腿,用力往上举着,一边直着嗓子喊:杏儿娘!快来!

崔三姐抹了把泪,慌忙跑到堂屋,一眼望去,如一盆冰水倒在天灵盖上。扑通一声瘫倒在门槛上,裂开嘴就哭:

我的杏儿啊——

田茂山又气又急,脸都变了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骂道:

死婆子,杏儿还没死,你瞎哭啥?快来解绳子!

崔三姐闻听,心中大安,爬起来踩着凳子去解绳子。越是心急,越是手乱,半天也没有解开。原来杏儿不懂,竟然打了个死套——也幸亏她不懂,如果是活套,怕也勒死了。

田茂山手里抱着杏儿,不能松手,看崔三姐笨手笨脚的样子,恨得直骂:

猪!笨猪!快去找刀子割!

崔三姐手忙脚乱地爬下凳子,到院子里找了割草的镰刀,去割绳子,慌乱间,差一点割了自己的手。最后总算把绳子割断了。

出了这事之后,夫妻两个再也不敢让杏儿一个人在家。晚上,崔三姐睡在杏儿身边,一醒就连忙去摸杏儿在不在,一宿也不敢睡死。

崔三姐对田茂山说,她爹,这日子咋过啊。招赘的事儿想也不敢想了,赶紧给杏儿找个远点儿的婆家打发走吧。

田茂山说,这名声,哪个媒人愿意上门啊?就是有人说媒,杏儿现在这个样子,能许吗?

崔三姐说,不许也得许,绑也要绑上花轿,死也要死在婆家。你见哪个村有埋闺女坟的?

田茂山闷头吸烟,半天不说话,最后表态,依你。

崔三姐寻思了半天,竟也想不出一个速嫁的方案来。她咬牙切齿地骂道:白鸽那个贱货,那天就该让她爹割了她那毒蛇一般的舌头!

3

崔三姐的姊妹嫁到了南乡老城,路子远,平时两家走动不多。五月里,南乡捎来口讯,杏儿的表哥要结婚,请崔三姐吃喜酒。难得有一个出去散心的机会,崔三姐一家三口雇上车出了门。

杏儿和二姨家的几个表妹常在一起玩,见面自然亲热得很。当田茂山和崔三姐提出回程时,几个人一起央求,让杏儿多住几天,等逛了城隍庙会再走。田茂山和崔三姐拿眼看杏儿,杏儿点点头。这便决定留下了。其实,崔三姐早嘱咐二姐帮杏儿在南乡寻一个人家。趁这个机会多滞几天,正是大人们计划中的安排。

城隍庙会会期三日,五月十五为正会。吃过早饭,杏儿跟了二姨,和表姊妹一起随着三五成群的乡民来到城隍庙前。远远地望去,人头攒动,旌旗飘扬,鞭炮震耳,锣鼓喧天,煞是热闹。沿街各种商贩一字排开叫卖,各种杂耍的摆开场地,敲锣打鼓表演。大殿前,男女老少竞相上香,纷如蚁附,你推我,我撞你,踩掉了鞋,打落了帽,却并无争吵发生。杏儿也请了香,远远地在人群外对着神像许了心愿。姨丈拿了挤过去插入到香炉中去。

最热闹的时刻是城隍出巡。人们用轿子抬了城隍木像,游行街市。队伍里有踩高跷者,扮作各种人物,有装无常者,有装小儿者,有装乞丐者,有装囚犯枷犯者,背负药篓者,手拿膏药者,种种奇怪,不一而足。一众妇女执香排列神前,且行且拜,齐声念诵。人们扶老携幼,倾城而出。沿路人家焚香致敬,一时观者塞路。

杏儿在人群里看的入神,忽然一只大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杏儿一惊,回头看时,一个男人装作无事的样子往外头走,待出了人群,却回头看了杏儿贱笑。杏儿恶心地连吐几口口水。

那一天,杏儿逛得舒畅,不觉出了一身汗。遂脱了外衫,凉风一吹,连打几个喷嚏。到了晚上竟发起热来。二姨不敢怠慢,忙请了郎中,开了几服药,吩咐在家避风。等三日后病去,庙会早散了。表妹们都替她惋惜,说后面好看的还多。且最后一日,东西便宜得不得了,简直如白送。杏儿也自叹无福。

二姨单独叫了杏儿到里屋,说城里一家开当铺的,家里颇有些钱财,刚死了女人,要续弦。眼睛看杏儿时,杏儿早皱了眉。

二姨说:杏儿,可不是二姨慢看了你。这女人找婆家有两种找法,一个是找面子,一个是找里子。找面子就是外面看着好看,不要想以后日子咋过。找里子就图个家底厚,去了能当家。实惠都落在自己手上。我说这一家,就是图的里子——他并无儿子,以后这偌大的家业不是归了你!你若同意,我便让媒人去跑一趟。

杏儿低头寻思了一番,也无甚主张。不忍拂了二姨的好意,遂应下来。

媒人回来话,说后日来家相亲。二姨满脸堆着笑给媒婆塞了红包,媒婆说,这不就见外了?手接了钱塞进衣襟里。

相亲那日,二姨用心把杏儿打扮了一番,剪了溜溜的刘海,擦了胭脂,月白里的青夹袄,青单裤,江米色的洋袜子,穿了一双红面新鞋,上面绣着两朵牡丹花。

男人来了,带了不少礼物,自有炫富的意思。姨丈招呼男人进屋坐下,便叫:上茶。

二姨便将茶盘递给杏儿,推她往堂屋里去。小声交代说,别慌,稳当点儿。记住低头,垂脸儿。

杏儿端了托盘,把两盏热茶送到堂前,先将一盏放到客人面前,再将一盏给了姨丈,回身走的当儿,把眼皮一高,瞅见男人正端了茶碗瞅她,面目竟有些熟悉。她心自一惊,便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回头瞅一眼,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正是那庙会上摸自己屁股的男人。

杏儿见了二姨,便把头摇了。

庙会既过,杏儿意兴阑珊,向二姨说要回家。二姨挽留两句,便说,也好,你娘也嘱咐让你早点回去下桃。明日让你姨丈送你罢。

4

沙河上共有桥梁三十七座,周家口的沙河桥是一座拱桥,叫状元桥,再往东三十里,水寨有一座梁桥,叫太平桥。这中间几十里,两岸的居民平素过河不走桥,没有特别的情况,过河就靠渡船了。一般是木船,两丈多长,一丈来宽,可以拉几十个人。一袋烟功夫就到了对岸。船夫一般是三个人,一人掌舵,一人撑篙,一个人收钱。也有小船,坐五六个人,七八个人,一个人划桨,慢慢悠悠半个时辰也就过去了。

沙河沿岸,这样的渡口数不胜数。沙河滩是个大集,有一大一小两个渡口,分居东西两侧,来来回回地接人过河。船工是个苦差事,每日风吹日晒,收入也不高。过河的人固然多,但大部分是不收钱的。多年来形成的规矩是,两地的居民过河不拿钱,到年底的时候,由船老大挨家挨户收粮。按人口,大口小口,见人一斗。这些粮食都归了船主人所有。平时收的过河费则由船工分配。过河钱水大时三文,水小时两文。没钱的人,也让过去,待回来时再补上。也有奸猾的人厚着脸不认补,沙河滩的船工也不会张口去讨。

肖运来就是沙河滩摆渡的船工。

肖运来二十有七,长得高高壮壮,人也厚道,不瞎不瘸,无痣无麻,这样一个汉子,却一直未能娶妻。原因说起来复杂,根子上就一个穷字。肖运来家里只有一个瞎娘,在家替人折烧给死人的金元宝,其他的也干不了。肖运来挣钱有限,养活自己和老娘之外,剩余不多。这日子便过得紧紧巴巴。自古以来,戏里都在讥讽那些嫌贫爱富的丈母娘。可是,反过来看,又有哪一个亲娘愿意女儿结婚就受贫,而且还要伺候一个瞎婆母呢?

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拿不上台面说,却在私下传播甚广。说这肖运来命硬,一生出来就克死了亲爹和兄长,克瞎了老娘。命弱的女子嫁到他家,不过三年五载,定然被克死。后来又有传言说肖运来的家什竟有一尺半长,到了女人肚子里会拐弯,把五脏六腑钻的都是窟窿眼儿。虽是无稽之谈,但乡下人对于这类传闻向来都是宁信其有的。

肖运来自然也有耳闻,可是除了生一肚子闷气,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在大街上脱了裤子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吧?

肖运来娘愁得夜夜流泪,她说,不给运来娶上媳妇,死了也闭不上这双瞎眼。她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几次都想一死了之,但总是放心不下。天底下,父母心不都是如此么!

麦子收完,肖运来的二舅给娘俩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们那里有一户人家,新媳妇过门不到一个月,男人就被蛇咬死了。婆家同意让这倒霉的媳妇改嫁,条件是男方要出一笔钱——娶亲和葬埋的花费。

过了八月节,肖运来就揣着东拼西凑的一笔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迎亲。肖运来娘也穿上一身新衣,送他出门。她抓住肖运来的袖子反复嘱咐,孩子,不要坐船去,要雇车去。

肖运来是个孝子。虽然坐车多走了路,还是听了娘的话,来到官道上拦了辆马车说好价钱,上了路。

车把式姓谭,常跑远路,颇健谈,他和肖运来扯着家常,说笑之间,马车已到了周家口。过状元桥时,只见桥上挤满了人,似有事故发生。车不得不停下来。老谭下车上去打探情况,回来说,船撞到桥墩上,翻了。人漂了一片,就是没人下去救人。

肖运来心里扑通一下,心想,还是娘想得周全,幸亏没走水路。老谭牵了马往桥上走,嘴里赶着借光借光,挤过人群,跳上车辕,赶着车下桥。

肖运来拍着老谭的肩说,大叔,劳你停一下。

老谭回身问:咋啦?

肖运来说:我得去救人。

赶车的大惊,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哪里敢耽搁在这里!

肖运来说,见死不救,良心不安。你在这等我。说完就脱掉新长衫朝桥上跑去。

赶车的老头咂咂嘴,靠边停了车。嘴里说,好人!盘了腿坐在车上吸旱烟。

凡人遇事总是看他人。肖运来一跳下水,桥上扑扑通通掉下去好几个救人的。不到一袋烟功夫,河面上的人都被救了。

肖运来救了四个人。

肖运来坐上马车,换上长衫,伸手去摸胸口,空空如也——装钱的布兜不见了!

肖运来全身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在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他顿时蒙了。

肖运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他忽然想到了救一个女子的时候,那个女子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服。水里救人,最怕的是被落水者死死抱住,连救人的也活不了。肖运来推了女子一把,赶紧往外挣脱。在这时候他的短衫被女子拉开了。

千辛万苦凑的买媳妇的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都掉河里了!

老谭在一旁抱怨:瞧瞧这事儿办的。这还怎么去迎亲?

肖运来脑袋一个劲儿地发蒙,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老谭出主意说,既然到这里了,我们不能回头了。先去给那家融通融通,礼金日后再补。这以后就算是亲戚了,还能不给个面子?

肖运来苦笑了一声,说,只好如此了。

那家主事的人听罢,对肖运来说:看样子你也不像说谎,我不怪你失信。婚事咱是事先谈妥的,你也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实话实说,好几家都上赶着说媒,我们不着急。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实在对不住了。

回去的路上,肖运来脸上挂满愁云,一言不发。他在想,娘看到没有接回新媳妇会是多么失望,这一场半途撤销的婚礼又会在沙河滩成为多大的笑谈。

马蹄声清脆地踩在大路上,老谭忽然说: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试试。

肖运来抬了抬眼皮,说,大叔,莫讲笑话。这时候还有啥法子,去偷还是去抢?

老谭说:我知道东王庙有一家,女子养到十八岁,被坏人劫了去,坏了名声。那女子我知道,好着咧,真是可惜了。她那爹娘着急给女子找个人家。我和这家当家的一块跑过江湖,有点儿交情。我看你心眼儿不孬,条件也合适。要不咱过去问问?反正离着这儿不远。真是说成了,总比空车回去强。

肖运来寻思半晌,说,只是,空手上门领人大闺女,总是有点儿不像话。万一被人家轰出来,岂不让人笑话!

赶车的说,莫担心。这个情势,那家也不想张扬,神不知鬼不觉地办了事倒是更妥当些。说实话,我是看你人不错,想帮帮你。这是大事,你自己拿主意。想试试,我就带你去走一趟。

肖运来一拍巴掌,说,妥了,反正来回都是丢脸,大叔您受累,咱就再迎一回亲。

看见了庙,也就到了村头,赶车的说,快到了。你先下来,容我去探个口信儿。不成了好有个退脚的地步。

肖运来取下脖子里挂的一个玉坠,说,大叔,咱也不能太轻慢人家,我这里有一个祖传的小东西儿,你拿上。如果人家答应了,好歹也算个定亲的证物。

赶车的说,也是个理儿。接过玉坠,看了看。是一个小小的玉鼠拜寿,雕工十分精致。那玉黄里透着红丝,眼看是一件好玉。上面的丝绳也非同寻常丝线所编,说不出的润软。不由口里赞了一个。怀里揣了,上了马车叮叮当当地往前走了。

肖运来闲着无事,迈步进了东王庙。庙不算小,分前后殿,看样子刚刚修缮过,黄顶红墙,飞檐斗拱,倒也显出一派庄严之相。肖运来平日不信佛祖,此刻也顿生虔诚之心。人遇到难事,不免想求个依靠。遂迈步进入大殿,在佛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5

赶车的来到田家门前,找地方拴了牲口,来到院子门口,便听见屋里正说得热闹,看样子有客人。他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田茂山早看见了,迎出来叫:

老谭,你如何有空来了?还不快进屋。

赶车的姓谭,和田茂山一起贩过盐。老谭拉着田茂山问:家里有客?

没有外人,南乡她姨丈。前几天大外甥结婚,她那几个表姐妹拉着杏儿看戏,多住了几天。今天她姨丈把她送回来。走吧,正好给我陪客。

老谭说,我也是路过看看,家里有客,我就不进去了。

田茂山生气地拉长脸,说,老谭,你怎么和我生分起来了?快进去,别磨磨唧唧的。

老谭随了田茂山进屋。崔三姐、杏儿都在,还有一个黑壮的汉子,是杏儿的姨丈。看见来了人,几个人都站起来。

崔三姐看见老谭,亲热地招呼:谭二哥,好多日子没见你了。昨个儿我正和老田说要去看看你和二嫂呢。

又介绍汉子:这是我姐夫。

汉子笑着说:见过,春桃结婚的时候见过。

老谭说,我说面熟呢。

杏儿起身往里屋走。崔三姐叫着她说:杏儿,你谭大爷来了,如何不打个招呼?

杏儿低了头,叫声谭大爷,转身进里屋了。

崔三姐说:就是话金贵。

四个人重新落座。老谭叙过几句闲话,说:她姨丈也不是外人,我就直来直去。我这次来是为杏儿的事儿来的。我给杏儿张罗了一户人家,沙河滩上姓肖的。

崔三姐给老谭添上茶,说,还是你知道给俺杏儿操心。

杏儿在里间大声说:我不找婆家。都不用给我操心。

场面有些尴尬。田茂山骂道:不懂好歹的东西,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崔三姐进里屋拧了杏儿一把,低声嘱咐:小祖宗,你就不能省点事儿?

田茂山说,老谭,别往心里去。都是她娘惯的。

老谭说:我说这一家,是沙河滩上摆渡的,家里就一个老娘。长得是要脸有脸,要头个有个头,最要紧的,那人是天下第一号的好人,我就看中了这一条。杏儿和我自己闺女一样,她的事儿我不能不管。亲事行不行,你们再合计。

崔三姐出来说,你看上的人,错不了。

田茂山说:老谭,这事儿不急。你等我下完了桃子,挑个日子相亲。

老谭摆摆手说,老田,今儿这事儿确是不同寻常,还真是等不了那么久。那也来了,就在庙前候着回音。定亲的信物我也带来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玉鼠,放在桌上。接着说:

行,就让杏儿收拾收拾跟我上车,不行,一巴掌拍到箱子里,再也休提。

这话说完,几个人都楞了。田茂山勉强笑一笑,说:老谭,这也太仓促了啊。

老谭说:的确事出有因。不过还是那句话,人是厚道人,杏儿到那家不会受半点儿委屈。

田茂山两口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崔三姐说:既然都来了,请人来家里坐坐吧。

杏儿在里间听得烦躁起来,她风一样冲出来,对着几个人说:

真是可笑,定亲信物都带来了,是土匪抢亲吗?我死都不会去。

田茂山怒起,骂道:反了你了,反了你了!

上去作势要打。

老谭连忙拉住,说:老田,老田,打不得。他把田茂山按在板凳上,拈起玉坠儿的丝绳,提在手里。说:婚姻大事,当然要慎重些妥当。我做事唐突,不怪闺女生嗔。我老谭走了半生江湖,啥礼数都懂。本不该如此荒唐。只是情势所迫,又难得这人实在厚道良善,晌午还在周家口做下一件感天动地的大善事!我是爱惜不及,才想到咱家杏儿的啊。

崔三姐忙给老谭倒茶,嘴里连赔不是,回身要推杏儿往里屋去。杏儿却倚着门框,扭动身子,不愿意回去,两眼直盯着那玉鼠看。

老谭把玉鼠放回怀里,对田茂山拱拱手说:老田,既然闺女不中意,这事儿就此打住。以后有合适的再说。今儿我该陪她姨丈喝杯酒,但身上确实有事,改日再来叨扰罢。

言毕,不顾夫妻挽留,径直往门外走了。

田茂山道是老谭生了气,脸上发烧,瞪了一眼杏儿,忙不迭地跑到门外挽留。崔三姐匆匆忙忙从院子里的果树上下了十几个桃子,用布包了,要出去给老谭带着,却被杏儿拽着胳膊,强拉回了屋。

老谭解开牲口,朝田茂山一拱手,马蹄声得得得地响着朝村东去了。

田茂山回屋,脸上尚留愧色。崔三姐和杏儿立在门口,杏儿姨丈也在一旁站着。田茂山本想发作,碍着有客人,也只好忍了气,招呼杏儿姨丈,进屋喝茶。

杏儿姨丈双手一拍道:茂山,无巧不成书,可算找着杏儿的救命恩人了。

田茂山一愣:谁?在哪?

6

杏儿和姨丈坐船回来的。

在沙河,渡口摆渡的叫过河船,沿河上下航行的叫顺河船。他们坐的是一艘大船,顺水一天能跑一百里。杏儿第一次坐船顺河而行,十分新鲜。她不愿意老实呆在后舱里,就一个人跑到船头。吹着凉爽的河风,看着两岸的美景,抑郁的心境不觉敞亮了几分。

这时,船上的揽头走过来生气地说,快回去!谁让你上船头的?

杏儿被扫了兴致,想反驳几句。姨丈赶紧上来给揽头打揖,说:闺女不懂事,休怪,休怪。拉了杏儿回去。杏儿一脸不开心,嘴里嘟嘟囔囔。杏儿姨丈低声说:

别说了。女人是不能上船头的,这是河上的规矩。

杏儿不服气地说:女人上了船头难道就会翻船?

杏儿姨丈连忙去捂她的嘴,眼睛四处看了看。还好没有人听到。他警告杏儿说:

闭嘴罢!

说啥就来啥。船到了状元桥的时候,真的出事了。

状元桥下面有五个桥洞,中间的最宽,两边依次变窄。平时大船都是走中间的桥洞。当时一条上行货船恰好也经过大桥。河里行船的规矩是货船让客船,下行的船让上行的船。两条船都有自己的理由不让道,都选择了中间的桥洞通过。桥洞宽阔,小心操作,两条船并行也能通过,但又出了枝节。会船时货船的一个伙计嘴贱,说了一句:

不讲道理,真是西河牛。

山东地方称上河过来的船为西河船,称西河船上的船工为西河牛。意思是像牛一样吃粗饭,干重活儿,不是人过的日子。对应的,上河过来的船工称下河船工为下河驴。这些都是背后说的话,不能叫在人当面,是一种侮辱的说法。

客船上的伙计听见了,大怒,大声回骂道:

你个下河驴叫唤什么?

双方船工一起对骂起来,等到双方的老大出面制止这无益的骂战时,险情已经到了眼前。先是货船擦到了桥墩,一摆头,撞向了客船,客船迅速倾斜,一船的人嗷一声扑向另一侧,船承担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失衡,一下子把几十个人倒进了河里。

杏儿落水的一瞬间的念头竟然不是恐惧,她乱七八糟地想到很多事情。她想的第一件事是:

看来女人真是不能上船头。

她又想,这样死了也挺好,一了百了,还有这么多人陪着。

她又想,可是姨丈不该死啊。要是有人把他救了就好了。

她想,最该死的是那个粗声粗气的揽头,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好人。转念又想,船工水性肯定极好,大约他是死不了的。

当浑浊的河水灌进她的鼻腔和嘴巴的时候,她忽然又萌生出对生的向往,手脚乱抓起来。身上的衣裤湿透了,像一张渔网包住她,往水下拖。她睁开眼,都是一片黄绿的水。她的头脑竟然还是清醒的,她看见水下有无边际的黑,像深深的夜色。她还听见水下很大的咕咕噜噜的声响,好像很多人在吸水烟。她在坠入深渊之前,下意识地向上面伸出手。那只手聚集了她所有的力量和希望,敏感得如同一只章鱼的触手,在接触到物体的一瞬就迅速贴上去,紧紧抓住,再也不会松开。

她抓了一个人的衣服。

杏儿顿时精神一振,另一只手也紧跟着抱了过去。脑袋也随即露出了水面,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见阳光和蓝天。她紧紧抓住眼前的这个男子,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但随即,他就朝她的胸部猛推了一把,她下意识地松开一只手护住胸口。另一种手还是紧紧抓住对方的衣服,把对方的扣子都扯开了了。她还瞥见从那人怀里掉出一个小包,朝着河底飘落下去。

男子用手扳着她的肩膀一用力,杏儿不由自主地转了半个圈。一只粗壮的胳膊把她的两只胳膊连同身体紧紧地箍住了,她上半身完全动弹不了,只有两条腿使劲往外乱蹬。男子夹着她往岸边游去。这时候杏儿完全清醒了。她头部完全暴露在水面上,呼吸通畅,慌乱的情绪迅速平息。她的胸部被男子的胳膊紧紧夹住,给她从未有过的刺激。她忽然产生一个念头,一直这样,也不坏。

不要脸。杏儿暗骂自己。她努力扭头看了看,这是一个年轻的汉子,她只能看到他的宽大的耳廓和棱角分明的脸颊。她的心一阵乱跳。男子颈里戴着的一个小坠顺着水流漂到杏儿的眼底下,是一个玉雕的小鼠,捧着一个小桃子,憨态可掬。

水声哗啦一响,杏儿的身体触到了土地到岸了。

杏儿被男子拖到岸边,她抬眼看时,那人扑通一声又跳进河里。杏儿看着他救起一个老妇人,又救起一个胖男娃。她发现他的力气快用完了,划水的动作也没有开始的时候有力,她心里替他担心,在心里喊:

哎,你别逞能了,你救了三个人了,快歇歇吧。再这样你也会淹死的。

那人大声喘息着,把第四个落水者也拖上了岸。杏儿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方方正正的脸,粗眉大眼,厚嘴唇。他细腰宽肩,身体上的肌肉一块块凸起,在日头下闪着光。

杏儿咬了嘴唇,忽然想哭。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看见姨丈浑身滴着水慌慌张张地走过来,叫着杏儿,杏儿爬起来,大哭起来。

姨丈安慰道:好了,不哭了。总算保住了性命,把我吓死了。

杏儿哭啊哭啊,却一直睁着眼睛,巴巴看着那人越走越远,后来被来来往往的人彻底淹没了。

一个女子最为向往的美好,这么真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又这么快地消失了。

到家后,杏儿姨丈迫不及待地讲述两个人遇到的生死险境。而杏儿则显得有些麻木,表情一片茫然,仿佛在听事不关己的故事。田茂山和崔三姐不约而同地想:这孩子是被吓着了。

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在杏儿的身体里,被硕大的幸福充盈着,同时,也被巨大的绝望包围着——那个男子离去的那一瞬间,注定将永远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得到和失去,喜悦与悲痛,回味与惋惜,在这一天经历一波一波的情感波澜,让这个可怜的女子几乎失控了。她像一只敏感的小兽,随时准备对心中圣地的入侵者进行无情的攻击。

直到她看到那个小小的玉鼠,她才知道,自己做出了多么错误的反应。如果这个错误无法挽回,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懊恼的余生。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前去追赶马车的父亲好运。

7

肖运来的瞎娘根本听不进众人的劝阻,她坚持一个人到官道路口去等迎新的马车。肖老憨说:

老嫂子,你就安生呆着吧,路子远,人家的规矩跟咱也不一样,回来的晚点儿也属寻常。你俩眼一抹黑,在哪里等不一样啊。

肖运来娘说:老憨,我眼瞎,耳朵好使着呢。运来三里地外咳嗽一声我都能听见。

白老四说,得了,嫂子,我去给你望着。有了消息我立马回来报告。这下行了吧?

肖运来娘说:白老四,你快领着我去吧,我坐在家里心焦啊。

沙河滩的规矩,婚礼是要赶在晌午之前进行的,如果拖到了下午,则不吉。眼看日头开始西斜,肖运来的马车还是不见影儿。响器班子也吹累了,坐着喝茶吸烟。等着吃酒的四邻和亲友都坐不住了,纷纷来到路口张望。孩子们偷偷跑到大灶上拿些半熟的食物往嘴巴里塞。

又等了一个时辰,人们都渐渐乏了,有人先回了自己家吃饭,有人聚在路边打起了牌。最后,只有肖运来的娘和肖老憨几个人还在苦苦地盯着路头。又过了半个时辰,连肖老憨也说:嫂子,也许是运来被人家麻缠着喝大了,回去吧。

从码头上传来消息,有船在周家口翻了,肖运来娘急得直跳脚,说,运来不会有事吧?

老憨说,嫂子,你是急糊涂了吧?运来不是坐船去的。运来是坐车去的啊。

肖运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申酉之交了。

一溜大车来到路口。最前面的是老谭的车,后面跟着几辆版车,车上拉了桌、椅、箱、柜、盆架、被褥,都是喜庆的大红色。这是田茂山跟着车到周家口临时置办的。

此时,路边仅剩下两个人。老憨坐在路边打起了瞌睡,肖运来的娘不停地揉她的瞎眼。她听见大车响,连忙叫老憨:

老憨,老憨,有车,看是不是运来回来了。

肖运来跳下马车,急走几步,搀扶着老娘,说:

娘,我回来了。

肖运来娘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抓住肖运来的手,带着哭腔说:

儿啊,吓死娘了。

肖老憨笑着说,你还怕啥,这不回来了吗?我现在就去招呼人,马上成婚!

他跑过去数了数嫁妆说,啧啧,二十四条腿儿,真排场!

一时间,鞭炮震耳,唢呐声混合着笙声、梆子声响彻了沙河滩的上空。这个下午,沙河滩西街上这个寂寞多年的小院抖落了多年的凄凉和悲哀,重新焕发了活力。

礼毕,肖运来的瞎娘摸着杏儿的手和脸,说:杏儿你来了,这个家就有亮光儿了!好,好啊!

肖运来在旁边说:杏儿,叫娘。

杏儿叫了一声娘。

肖运来的娘张开掉牙的嘴,嗬嗬嗬地笑出声音来。多少年了,人们第一次听见这个瞎女人这样开怀的笑声。

二十多年没有笑过,瞎子不太会笑了,说实话,简直没有个笑的样子,嘴巴一歪一歪的,简直像哭的一样。

但她的笑意是深刻而绵长的。她笑啊,笑啊,两股清澈的清泉从她的失明多年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把崭新的大褂打湿了一大片。

老憨凑近了说,好了,嫂子,别哭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肖运来的娘忽然抓住老憨的胳膊,大声说:

你是老憨!

老憨笑道,你咋了,嫂子?我可不就是老憨。

肖运来的娘惊叫道:

我看见你了呀!我的眼看见你了呀!

客人们惊讶地回头看,看见瞎婆惊讶而兴奋地四处张望。

她不断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们啦!

有人小声说:怕是欢喜疯啦!

肖运来走上前,把手伸向他娘的眼前,晃了晃,她娘一把抓过他的手,说:儿啊,娘真看见了。

她又一把抓住杏儿,说:快让我看看杏儿。杏儿,你是肖家的福星啊!

人们顾不上吃饭,纷纷聚过来看稀罕。老年人一个一个地上来和肖运来的娘相认,他们都说:

我的老天爷,打死也不敢相信!真是碰着稀罕事儿了!

8

女人的眼睛是在二十七年前瞎的。

那一年果品店掌柜肖老尖双喜临门。生了第三个儿子运来,大儿子又要成婚。八月十六这天,肖老尖领着几个子侄们去水寨迎亲。船一出沙河滩,乌云瞬息而至,晴空一个霹雳,就哗哗地下了瓢泼大雨。肖老尖连忙招呼大家去船舱里面避雨。船工问,老板,咱们靠岸避避雨再走吧?

肖老尖瞅瞅天说,黑云彩,吓老鸹;白云彩,雨点多。看这云彩撑不长,慢慢走吧。一停就得耽误不少时间,别误了时辰。

水流变得湍急了,水面也快速上涨。刚过了大王潭,船工的篙都快够不着河底了。肖老尖无奈地同意停靠。

停船也已经非常困难了。水流太急。好不容易到了岸边,船工一失手,竟然把船篙脱了手。长长的船篙顺流而下,眨眼就看不见了。

船工大声喊,肖掌柜,不行了,篙丢了,快跳河吧!肖老尖还想着去迎亲,不愿意弄一身湿,说,备用篙呢,快找。

几句话的功夫,船已经远离了码头,直直朝着老鳖坑的方向冲去。

沙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儿,冲出一个深深的凹坑,深不见底。这一带每年都会淹死人,死不见尸。据说里面住着一个千年鳖精,每年都要吸人血,吃人肉。附近的人们赌咒说,谁要是坏良心就去老鳖坑喂老鳖去。

船工见势不妙,疾呼岸上的人救命。人们见出了事,一窝蜂地顺着河岸往老鳖坑跑。眨眼工夫船就靠近了老鳖坑边,年轻人吓得瑟瑟发抖。船工喊道:跳吧,再不跳就来不及了。

十几个人一起来到船边,船迅速向一侧倾斜,船工大叫,别挤在一边,别挤在一边。这时候船已经进了水,人们又一阵惊呼,退后到另一侧,船一个颠簸,翻过去。

十几个人下饺子一般滚落到河水中。

肖老尖和船工游到了岸边,船工抓住了岸边的树根挣扎着爬上了岸边。肖老尖也抓住了一根树枝,他忽然听到后面一声叫“爹”,回头一看,看见大儿子被水流挟持奔着漩涡而去,远处还有几个脑袋在水面上沉浮。肖老尖就连忙折掉一根几尺长的树枝回身游过去,嘴里喊,抓住!

这时候,翻过去的船又底朝天从水底冒了出来,肖老尖几下扑过去,紧紧抓住船上的铁扒锔,呼喊几个孩子过来。一会儿功夫,几个人都先后挣扎着抓住了扒锔。这时候,船体缓慢地划入了老鳖坑。

这时候,岸边的人都先后赶到了,岸上站满了人。肖老尖一边嘱咐着孩子们扣紧扒锔,不要松手,一边对着岸边拼命喊:救命,救命啊!

然而,水流湍急,又是漩涡里面,没有十分高明的水性,谁敢下水?大约也只有几个船工的水性能下水了。

肖老尖心里明白,大声喊,白老四,肖老憨,你们快下来救我啊!

被唤名字的两人对视了一眼,为难地对着肖老尖喊:肖老尖,别怪俺见死不救,河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不敢啊!

沙河岸边的船工有个规矩,除非落水的是自己的家里人,否则不能下水救人。人是老鳖吸去,要是救上来,等于是坏了老鳖精的事儿,老鳖精是要记恨的。船工天天在河上讨生活,早晚会被老鳖精逮住机会报复。

当肖老尖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跑到老鳖坑的时候,只看见了空空的河面。她嗷了一嗓子,一头扎到地上,晕过去了。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断过泪水。两只眼肿的同棉桃一般。过了半年,她的两只眼睛就啥也看不见了。

8

天黑了。

东间屋做了新房。新家具把屋子摆的满满当当。桐油味儿飘在空气里。肖运来把里里外外收拾了好几遍。

杏儿坐在床上,看着男人,说:别收拾了,坐这儿陪我说说话。

肖运来坐在杏儿旁边,说:你真是观音菩萨下凡,一来就把娘的瞎眼治好了!你是俺家的恩人!

杏儿抿嘴一笑,说:你救了我的命,你才是我的大恩人。你怎么第一个就抓住了我?

肖运来嘿嘿地笑着说:赶上了啊。那一会儿,抓到谁是谁。

他想起来,说,是你抓住的我。

杏儿想到,是自己先伸手抓住了肖运来的衣服。她后怕起来,说:离死就差一口气儿。

肖运来说,你的命大,福星高照。

这神奇的一日,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儿联结到了一起。这其中的曲折辗转,三言两语如何能说得清楚。

肖运来娘在院子里高声说,运来,累一天,歇了吧。

大红蜡烛熄灭了。屋子里暗下来,只剩下里间一盏小灯的光,透过隔扇照亮了墙上的大红喜字,像给那喜庆的大字洒了一层金粉。

9

杏儿央肖运来带她去河里看渡船。

出门的时候,肖运来娘说:杏儿,没事别往船上去。想看,你就站岸上瞅瞅行了。

走到路上,杏儿问:女人为啥不能上船?

肖运来说,怕河神怪罪。结婚的女人要上船,要先给河神磕个头,作个揖,才能上船。上了船,也不能做前舱,只能坐后舱。更不能坐船头。在水上讨生活,最怕出事儿。河神怪罪下来,可不得了。

杏儿究问,那河上出事,都是因为女人的缘故吗?

肖运来笑道:那可不一定。

杏儿说,没有女人也一样出事,看来也怨不得女人。

这是老规矩,多少辈儿都这么来的。

肖运来的船停泊在小码头,埠头上没有人过河。肖运来解开缆绳,说,上来吧。

肖运来划着桨,小船在河道里缓缓前行。杏儿坐在船上,看两边的流水无声地流淌。她捞一把水说,这水可真清啊。

河湾里有一片藕荷,正是荷花开的季节,红的白的荷花点缀在碧绿的荷叶中间,像一张一张的姑娘的脸蛋。杏儿舍不得摘荷花,她说,荷花还是长在绿叶中好看。

杏儿看着肖运来灵活地划桨,说,运来哥,你教给我划船吧。

肖运来笑着说:女人哪有划船的啊?

杏儿说:女人咋就不能划船呢?

肖运来便给她示范姿势,然后把桨交给她。杏儿学着肖运来的动作一下一下划着,船在原地打起转来。

肖运来说,你先用一边桨划船,把方向调过来。

杏儿试了半天,还是不行。

这时,对岸有人喊过河。肖运来接过船桨,三下两下就调好了方向,朝对岸划去。

晚上,杏儿说,咱造个大船吧。拉人多,也平稳。

肖运来挠挠头说,那可不容易,造个大船比造屋都用钱。

他又说,大船不是一个人能开得了的,要雇人,还要和官府打交道。麻烦。

杏儿皱眉说,再麻烦也有人做。人家做得,咱为什么做不得?

杏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展现出让肖运来吃惊的决心和勇气。她三番五次地回娘家,软磨硬泡,终于说服爹娘,给她拿出造船的钱,崔三姐心疼地说:

这个白眼狼,才走几天,和爹娘就不一心了。

话是这么说,两口子看到杏儿的心境和以往大不同,总算松下一口气来。

中秋刚过,肖运来家门口已经堆满了木头。木匠师傅看了料,喝了酒,双方商议八月二十六动工。肖运来把渡船托给老憨照顾,自己操持造船的大事。

八月二十六这天一早,肖运来在院墙上挂起鞭炮,辟邪求吉。造船的师傅是从山东东平请来的班子,有七八个人,领头的叫老梁,一个高大壮实的红脸汉子。肖运来的娘把一个红包给肖运来,让他给送给老梁。她说:

木匠可得罪不得,万一他给你使坏,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

老梁捏捏红包,说:让你破费了。

随手把红包装了。

又说:主家,今天晚上你要去别家偷一块木料去。

肖运来惊讶地说:木料不够?我再去买就是。

老梁笑着说,买的不行,就要偷。外材,外材,不偷哪是外材?人无外财不富嘛。

河水已经落了。大片的河滩在太阳底下泛白。师傅们把木料运到河滩上,开始搭架子,开木料,烤板,三天后,开始铺底。师傅们先取了红布,把场子围起来,老梁要肖运来在四周巡逻,严禁女人靠近。先在船底的木料上打下中线,把做船底的三块板铺好,对上一块梢板。斩杀一只公鸡,将鸡血滴在船底上,摆上供品,祭祀河神。

老梁说,鸡血是辟邪用的,船底板和迎风板吃力大,最重要,绝对不能开裂,所以要滴上鸡血辟邪。

沙河滩的孩子们都围着场地看热闹,一些男人也端了旱烟蹲在岸上看。杏儿也要去看热闹,婆婆说,别去,这种大事儿女人不能沾的。杏儿心里不痛快,但看婆婆的诚恳,也不好惹她生气,只好在院墙上远远地望望。

老梁的班子干活很麻利,不到半个月,船体就完工了。一艘漂亮的大船停在河滩上。当天晚上,肖家再次摆宴答谢。

接下来捻船,匠人们用油灰和丝麻将船上所有的船体缝隙塞牢实,然后用桐油把船体整个漆一遍。捻匠干活时,几个师傅斧子敲凿动作划一,声音整齐,毫无乱音,煞是好看。他们先把船翻过来,捻外皮。再正过来,捻内里。捻内里时,又杀了公鸡滴在迎风上。

进了十月,肖家的船就下水了。

10

肖运来的娘走到街上,邻居们见了她都说:你可摊上好命了,眼好了,还讨了一个好儿媳妇。长得排场不说,还能干。这沙河滩上能置办这般大船的可没几个。

肖运来娘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说,这儿媳妇,我中意,我中意。

肖运来娘还有一条心事未结。结婚有不少日子了,杏儿的肚子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她私下问儿子:运来,杏儿怎么还没怀上?

肖运来说,娘,你急啥?早晚就怀上了。

肖运来娘生气地说:我怎么能不急?我这把年纪了,头晚上脱下的鞋子,天亮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我不看见孙子的模样,怎么去和你爹交代?

新婚之夜,杏儿钻进肖运来怀里,像一只乖巧的小猫温顺。但当肖运来要褪去她的贴身小衣的时候,她惊恐地叫了一声,死死抓住肖运来的手,说,不,不。肖运来看她如此强烈的反应,只好作罢。心想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杏儿一直拒绝行夫妻之事。这让肖运来很是窝火,有几次,他几乎想强行进入,但都被杏儿惊恐的眼神和喷薄而出的眼泪阻断了兴致。

除了这条,杏儿对肖运来体贴入微,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妻子。肖运来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新船下水的那天,肖运来喝大了,半夜里醒来,胃里烧得难受,就爬起来到水缸里舀水喝。再回到床上,他看着杏儿俏丽的面容,一时无法自控,要行夫妻之事。杏儿已经惊醒,她嗷一声推开肖运来,说,你、你干啥——

肖运来气恼地说,我是你男人,还不能碰你了?

他气呼呼地背过身去。

杏儿脸上苍白,小声地问,生气了?她轻轻地扳着他的肩膀,肖运来赌气不回头,

杏儿在背后怯问,我是怕害了你。

肖运来转过身问:为什么?

人家说……说我是白虎,你怕么?

肖运来释然,他说,编排这些事的人就该烂了舌头。傻子才会相信这些屁话。

杏儿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抱着他,小声说:不怕你来啊。

开始的时候,她战战兢兢地迎接着肖运来的进入,那些痛苦的回忆闪电一样地袭击者她的大脑,让她不由绷紧了身体。但没用多久,她的身体就接受了这个完全不同的体验,她逐渐放松下来,并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叫声。肖运来担心地停下来,黑暗中,他看见杏儿亮晶晶的眼睛鼓励他:莫停,继续。

天快亮的时候,二人才沉沉睡去。

11

选好了日子,新船要开始摆渡了。

这时候,杏儿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想不到的要求,她要上船和肖运来一起撑船。

肖运来连连摇头说,女人家哪能干这个,不行,不行。

杏儿说:为什么不行,女人是缺条胳膊还是少条腿?

肖运来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个规矩。你见过河上有女人撑船吗?

杏儿说,花木兰替父从军,杨门女将上阵杀敌,女人怎么就不能撑船呢?

肖运来无言以对,但随即又想出一条:客人也忌讳啊,没人敢坐船怎么办?

还没试,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客人敢坐船呢?

女人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总归不是个事儿。

我就愿意和你在一起。

肖运来再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了。

肖运来娘知道了,自然是一番强烈的反对。但说归说,到底船是杏儿的娘家出钱造的,反对的态度便如同夏天的土蜡,硬不起来。更何况,是杏儿让这个瞎子看到了光明,她的要求,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早上,杏儿早早起了床,坐在门前梳头。她用手沾了水抹上头顶,慢慢梳理好头顶。然后把头发拢到胸前,一只手攥着发根,一只手梳理。把理顺了的头发一捋,用嘴咬着,拿头绳在发根上绕几个圈儿,打个结。再把头发甩到脑后,一圈一圈盘起来,成一个结实的扁圆,套了丝网,插上针子。穿上一件湖蓝的新衫袄,腰身掐得窄细,配上黑色裙裤,好一个俏!肖运来也穿上了一身新夹衫,用一条宽带束了腰,打扮出十分精神来。

杏儿上船的第一天,半个沙河滩的人都到河岸上去看西洋景。杏儿也不发憷,按照肖运来的教导有条不紊地操着舵,在河上来回演练。肖运来脸皮发热,几次低声说:

杏儿,你还是下船吧,岸上恁多人看。

眼睛长在人家身上,爱看就看呗。总不能捂着人家的眼。

人家说啥的都有。

嘴巴长在人家嘴上,想说就说呗。总不能给人戴上驴笼头。

肖运来劝不了杏儿,只好低着头撑船。

杏儿说:咱不偷不抢,为啥要把头勾到肚皮上,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撑船。

肖运来被杏儿一激,生出豪气来,他抬头挺胸,甩开膀子,把船撑得飞快。兴致上来,开口唱起歌子:

要待玩,撑大船。

要待欢。耍戏班。

使煞孩子种菜园——

岸上一片叫好之声。旁边船上的船工们笑着起哄:

杏儿来一个!

杏儿直起身,大大方方地唱到:

樱桃啊好吃树难栽,

妹妹的心事哥哥猜。

蜀黍谷子不一般高,

哥哥啊人堆儿里数你好——

一对红嘴鸟儿落在新船上,它们在舱顶歇了脚,互相梳理了颈部的羽毛。热闹的对唱引起了它们的注意,它们看到,船上的男人的眼睛热切地看着女人,女人也用同样热切的目光回应男人。他们仿佛要把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睛里去。

此时的沙河水极清澈。在平如银镜的河面映出两个人的影像来,靛蓝的天空也映在水里,从高高的河堤上望去,他们仿佛是一对在白云中穿行的神仙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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