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个花瓶，摔到了地上就会碎的。”欢悦说，在她那家开在运河旁的甜品店里。

我是上次回家时和她见的面。两年前我离开这个城市，正值欢悦婚礼。想不到这次回去，她已经离婚了。

欢悦原来的老公叫阿进，在当地一家民营公司做经理。高高的个子，头发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勤奋好学又相貌堂堂，是很理想的交往对象。两个人经朋友认识后谈了一年恋爱，然后结了婚。

婚后第一件事就是出国旅行。因为欢悦之前听人们说过，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一定要出趟远门，这样可以迅速知道彼此合不合适。

不过，欢悦的先后顺序出了问题，没在结婚前去，是在婚后去的。于是，虽然在路上因为些小摩擦，两个人总是吵架或者冷战，让欢悦觉得两个人特别不合适、彼此间有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但还是没办法，因为已经结婚了。

在欢悦从小被教育的爱情观念里，结了婚的人，就不能再离婚了。因为那是自己人生里的小黑点儿。欢悦不喜欢自己的人生里有任何小黑点儿。

回国之后，欢悦就回忆旅途中和阿进的那些小摩擦，无非是自己走路慢了一点累了一点，而阿进自己走自己的不等她。这让欢悦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而阿进向来独来独往的性格，又总是让欢悦格外没有存在感。当然，这一点在欢悦和阿进谈恋爱的时候就发现了，她以为婚后会好一点，或者哪怕是在短暂的旅途中会好一点。然而还是不行。

阿进永远都有自己的作息，每天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什么时间该吃饭，什么时间工作，什么时间学习，雷打不动。像一口钟。

欢悦原本觉得吧，这样挺好的。阿进人踏实，而且也特别上进，日子肯定过不坏。可相处时间长了，又隐隐觉得不是这样。虽然欢悦也实在找不到阿进的缺点。哪里都挺好的，就是……就是让她没什么存在感。

欢悦说，那阵子，她老是觉得阿进不喜欢她，小心翼翼猜测他的心思，生怕他有什么不高兴。有次，在网上看到了一句话，说的是“和你之间的关系真脆弱啊，你关门的声音大一点，我就会觉得你讨厌我了。真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欢悦说，原句记不太清了。这应该是描写友情的句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用在她和阿进之间的爱情上，居然也很合适。

然而，欢悦还是不想改变什么。她觉得这样很好，换一个人不见得比阿进做得好。并且，她不喜欢那样不稳定的日子。她渴望安稳，富足，不喜欢轰轰烈烈，不喜欢生活里有什么幺蛾子。

都什么年纪了，爱不爱的没关系，两个人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欢悦这么说。

接下来是段平顺的日子。阿进每天去公司里工作，到时间就下班回家。而欢悦的那家甜品店也每天按时关门，早早回家给阿进做饭。

吃完饭之后，阿进回书房读书，欢悦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

很快，因为阿进工作努力，得到晋升。随之而来的应酬也开始多了起来。那阵子，阿进每天回家之后都是醉醺醺的。

欢悦开始的时候也不在意，虽然不能常常在一起吃晚餐了，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失落，但还是假装很高兴的鼓励了一下阿进。在他喝醉回家的时候，给他脱掉鞋子，扶他在床上躺下，然后给他脱衣服。还会拿毛巾给他敷一敷脸。

欢悦觉得，女人就该这样。男主外女主内嘛，他在外面风光，自己脸上也有光彩。

可是……

欢悦说她其实挺想让阿进陪自己聊聊天的，今天她在店里都遇见了什么事，看了什么样的电视剧。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每次想要跟阿进说的时候，都好像张不开嘴一样。

欢悦总是觉得，阿进有自己的世界。和他们两个所处的世界不存在一个时空里。只要阿进打开了自己世界的门，就会顺手给关上，将欢悦挡在门外。

无时无刻不是如此。就好像旅途中那样，即使是两个人的旅途，可阿进还是在做着自己的事。无非是换了个场景罢了。还是他自己的世界里。还是和她没有关系。

每天一起吃过晚餐后也是一样的，阿进站起来就去自己书房读书了。有时候也会给欢悦收拾一下厨房，或者干脆给欢悦做一顿好吃的饭——这一点不得不称赞，阿进的手艺很好，比自己做得饭菜要好吃很多。比如那天他做得鸡蛋羹就很好吃，很嫩。

欢悦问他是怎么做的，阿进就告诉她说，先用煮蛤蜊的汤，与打碎的鸡蛋按一比一的比例混合，然后放在蒸锅里蒸十分钟。只要十分钟就好，然后关掉火。鸡蛋羹就会很鲜很嫩。

欢悦很崇拜，夸奖阿进很厉害。但阿进只是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厉害的，只要按照流程去做就好了。从1走到10没什么可骄傲的。你看那条鱼，做得好吃是因为顺序处理的正确，而且放了糖和油。一切添加了糖和脂肪的东西都很好吃，这是人的天性。没什么神奇的。

欢悦眼睛里的光就黯淡了下去。她知道，阿进又把自己关进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他把一切都变成了条条框框，变成了规则。可能，就连她和他之间的相处也是，是属于他人生计划里的一部分。可能就写在他的日程计划里。什么时候该和老婆吃饭，什么时间和她聊天，甚至可能连什么时间做爱都写得清清楚楚。

可生活原本不应该是性感的吗？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冷冰冰的规则？

欢悦不喜欢这样。但她心里也明白，自己也找不到比阿进更好的男人了。阿进一切都很完美，像一块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而和谁在一起不一样呢？还是过同样的生活。可能换了一个人，却没了阿进这样的自律。男人是很容易出轨的啊。与其那样，不如就这么和阿进一路走下去。

虽然生活并不精彩，也一点都不性感，可是，胜在踏实。不是么？

但，不可避免的，阿进的应酬越来越多了。后来，不知道是哪一次，欢悦一边给阿进敷脸，脑袋里一边冒出一个念头：我凭什么要这么干啊？为什么结了婚之后，我就该好好服侍你？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好好说一句话呢？

欢悦心里一生气，把毛巾扔到了一边。顺便推了一把阿进。

这一推不要紧，阿进哇的一声，吐到了床上。

阿进曾经对欢悦说过，这个世界上啊，好的念头总是一闪即逝，而坏念头却想要在心里深深扎根。

欢悦没成想，这句话竟然在自己身上应验了。讨厌阿进的念头挥之不去，她一点也不想再看他一眼了。

也就是从那之后，欢悦再也没给阿进做过一次饭。她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不再管家里的任何琐事。

而阿进呢，还是像原来一样，忙自己的应酬，忙自己的工作。不管几点回家，不管醉成了什么样子，每天还是准时起床。欢悦不收拾房间了，阿进就自己收拾。而且收拾得比欢悦更干净利索。

这让欢悦觉得很挫败。她开始发觉，阿进的生活里是否拥有自己，是一件非常无关紧要的事。他有自己的世界。两个人虽然在一个空间里，但一定不是一个世界。欢悦无比笃定。

而拥有了自己的生活之后，欢悦也再没有看过阿进的任何脸色——大概是脸色吧，欢悦说，也可能是自己多想了，阿进从来也没有向自己表达过任何信息。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在想而已。

不过没关系了。欢悦说。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即使阿进回来得越来越晚，即使后来他开始不回家了，欢悦也觉得没有什么。她知道，她和阿进之间出了问题，但她一点也不想挽回些什么。她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是男人主动才对。

那时候，可能是赌气的想法罢，欢悦对我说，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希望的。就是，只要阿进向她道歉，好好说话，她还是会和阿进好好过下去。

但欢悦终究还是没等来阿进的道歉。她等来的，是阿进彻底的不再回他们两个人的房子里。

而且，那间房子整理得一尘不染。

像从来没有人住过的房子一样。

欢悦看着干净的房间，心里想着，是否，阿进的心也像这个房间一样呢，干净得没有人住进去过呢？

欢悦忽然感到气愤。非常非常的气愤。像一把刀子从心里蹿了出来一样。她觉得特别疼，又把那刀子握在了手里，谁在身边她就杀了谁。

当然，也就只是想想。怒气冲上脑门的时候，谁都没法避免。

后来。

也没有过去很久的后来，就是半年之后吧，欢悦和阿进再一次走到了民政局里。距离他们两个上次结婚刚刚过去一年。两个人签署离婚协议。

倒也还好，没什么争财产这样不体面的事。该是谁的给谁，谁也不多拿，谁也不多占。

欢悦看着在身边一脸坦然签字的阿进，忽然觉得格外平静。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自己挺失败的，但如今她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还是找不到阿进身上的任何缺点，一切都很完美。

可就是不能在一起过下去了。

虽然欢悦知道，只要自己低头，道歉，阿进还是会和自己好好生活下去。没有瑕疵，相敬如宾。但欢悦并没有那样做。

“为什么不那样做呢？”我这样问欢悦。

然后欢悦指了指放在她店门口的那个花瓶说，“你看那个花瓶，摔到地上是会碎的。因为没有人接住它。心也是一样啊。怎么能把它给一个不想接住它的人呢？”

「END」

若真有情愿你爱得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