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角洲三角洲，为大海和黄河共有大海负责孤帆远影，黄河负责长河落日在三角洲大坝比长城还连绵，落日其实是往大坝落——大海抛出的太阳，黄河举起手来接住开车一个小时就能走到三角洲的边石油勘探队像楔钉子一样把井架楔遍三角洲平原它们和高压线塔一样，都企图把三角洲占领葵花和蓖麻才是黄河带来的土著一路往东走，大片盐池比庄稼更广袤海盐堆放像过期的白砂糖，大海的热情此时带着点毒庄稼都不敢靠近在三角洲城市偏西南，地位偏低更高的地位在偏东北的一大半荒凉三角洲不大，像指甲盖儿一样覆盖在黄河的末端黄河边我家其实在黄河边，但我小时候没见过黄河到黄河得过两道大坝我没有去见黄河的理由只有父亲去见黄河的理由才充分——筑大堤、堵决堤我小时候见过黄河水黄河水开闸到干渠，还带有浑浊的土腥味一路经过麦田和蒲草的过滤到湾里才终于清澈洗衣裳、饮牛羊、接天莲叶无穷碧我小时候不知道这是黄河水，不知道黄河水会抵达村子来看我现在我来看黄河抵达黄河大堤的最后一程，目送黄河去完成更远的任务——黄河不舍昼夜，黄河前程似锦芦苇和蒲草在水里，芦苇是大哥，蒲草是小妹他们都继承了百折不挠的筋骨在盐碱地刚开垦的时候它们还都没有主人拿来就能用的兄妹铺天盖地人们抱着这野生的收获，像奶奶抱着大孙子般威风芦苇和蒲草是农家院的标配也是湿地的标配更多的芦苇和蒲草在人们用不着的滩涂里比高粱和玉米还茂密他们更适合当秋天的鬃毛西风烈烈，有他们的三角洲更俊朗下洼下洼，就是去三角洲的洼地垦荒去无人区淘金在洼地里，一个人可以承包的土地得按“百亩”计算风吹草低，无垠花香容易给人发财和浪漫的错觉下洼就跟大雁南飞一样，有种惯性和引力洼地等待着人们，如同等待戈多这三角洲高地向洼地搬救兵的过程，类似于一个病人正在免疫人们下洼的结论是，三角洲是虚胖的赌徒暴雨会将洼地全部下注赔个精光但是今年的颗粒无收，并不能阻碍明年的浩浩荡荡滩黄河断流，露出河床，像胖子挺着啤酒肚诗经里的沙洲被贬至此也无妨，野鸭在这里啄虾米像苏轼在岭南尝荔枝滩，在枯水期，很容易深陷淤泥通透的人才能出淤泥而不染滩晾不了太久原因得追溯到上游，去问询兴衰的始作俑者滩只提供显而易见的答案芳草萋萋，也掩盖不了本色的马脚慵懒的、胖乎乎的沙洲，叫滩能让三角洲更不像虚构收获之田提油机上下摆臂，像是在展示肱二头肌秋天的庄稼也都在健美这里，叫油田好，还是田野好？乡间土路，油罐车和收割机都在走收获混搭着黑石油和苞米堆在练太极每个提油机都像藏在庄稼的五行八卦阵里像颗被绑架的心脏有些提油机即将油尽灯枯，游梁滞留在半空亟需新的支架来续命这样的命，不知还能撑多久从出生，到坚持活下去，是正确而幸福的自然现象提油机和庄稼都不会硬扛着落日糖红果子撩拨着欲望，秋天的枣树带着肃穆的荣耀红果子在绿叶间犹抱琵琶半遮面下午的阳光当做弦树干上抹着几块石油，粘在小偷衣服上洗不掉时光安全地在树杈上晃荡......红果子最终被打落，枣树咽下暮秋的落寞甜蜜的植物有很多，但能扎根在三角洲的太少了能和一个人分享糖分的树木太少了其实，一辈子不需要太多糖一颗糖落下来，能忘记苦就好候鸟一个普通的秋日湿地像穿着印花裙子一样平躺着远处的提油机铁骨铮铮，与一只散步的丹顶鹤对望力量和美在三角洲遥相呼应我到不了更远了一众候鸟:灰雁、天鹅、鹈鹕、白鹳在更远的远处集结那是人们为它们留的惊鸿一角在三角洲，人性和野性都有合适的位置众鸟翔飞，在它们的家它们有像主人一样的自由小渔村三角洲的秋天，从乡村吹向城市，从城市吹向大海小渔村是公交车的最后一站，过了码头秋天将扬帆起航，像白云一样驶向巨大的空无渔船整齐地并排在海堤每支桅杆都隆重地举着国旗，向秋天致谢和送行秋天没有在渔村水土不服虾蟹正肥，海的味道在露天市场格外新鲜挖蛤蜊的人在暮色里归来三角洲多善良从无中来，注定到无中去的秋天没有在海边崩盘在海边，我几乎要唱起国歌人之去向有人因三角洲的美而来，也有人因别的地方的美而走行人三三两两，维持着寥寥无几的平衡和三角洲，和世界打过照面的人最终都会无声下落我不在这个三角洲就会在另一个三角洲降生，另一个三角洲叫另外的名字同样会因为我的降生而迷人我不喝黄河水，就会喝另一条河的水终结诡谲的寿命三角洲的人都喜欢向外走人之去向，都是向上，都会落下来有人落到黄河，有人落到大海有人落到蔚蓝的遮羞布上，有人落到白色的蓬蓬裙上同样源自天上，银河尽头会不会也有三角洲？上帝会不会来自那里？会不会因为这里的美而降临？红海滩临近大海，有无边的红海滩，红色的碱蓬草红里带有萧条的冷色调连接着大海，拒绝着天空的蓝谁也没有胸怀将其占有除了眼睛谁也收获不了这种野性，它好美隶属于王后的美王后拖着红色的长裙在无人问津里美人迟暮天涯和海角是她的两个随从熬大海都在等着熬成陆地吗？三角洲逐年试探式的延伸渤海湾何时才能媳妇熬成婆？这块熬出苗头式的三角洲粘着大海，咬得不紧没有獠牙式的海岸咬得再紧也是愚蠢的忠贞大海随时能把三角洲掐灭还得熬，三角洲需要把自己熬坚固熬到有青山绿水坐镇熬到有人杰来褒奖地灵那些沧海桑田式的、官僚式的广告多像是在征婚多像雌性安耐不住的求偶三角洲固然有自己的光明也依旧需要花团锦簇的畅想，需要老乌龟一样的熬一天其实我是用一个周末，走了一遍三角洲虚虚实实地走了一遍金黄、洁白、湛蓝的秋天，醒目的风摇晃着的秋天渗透进大地和我大地和我并列，底色正在转黄大地和我并列，对大海的痴心日月可鉴去看了大海，柽柳翘着几绺蓼红花柽柳是我心花怒放的并列胖白云在头顶打了一天滚儿野狗尾草在风华正茂地老去一块城区躺在三角洲腹部，像打盹儿的我躺在一块草坪上除了天黑，不知还能等什么晚上的三角洲，管他上帝接手还是魔鬼接手我得接回我自己这一天，我没出过三角洲在入海口入海口面向东方，率领众生朝圣黄河与大海泾渭分明三角洲与渤海湾泾渭分明五千公里、五千年与太平洋泾渭分明人类与自然，泾渭分明泾渭分明的一瞬间，平分入海口的秋色……黄河之水即将于此改名换姓，取名蓝黄氏当母亲的人更喜爱这种冠以夫姓的习俗大河滂滂，大海泱泱入海口是一个循环始末渺茫的分界线，天地之悠悠子子孙孙无穷尽入海口最年轻即使荒凉，也不悲伤从此，黄河三角洲，有大大撑腰水牛君